作品正文:
圆形,薄而透明,绝对的纯净。
傀影就住在这样一个雪景球里。简单的造景,只有泡沫做出的雪,石子路和一座小屋,甚至也没有音乐,只是在节日里被随手赠出的物品一件。披着斗篷的菲林小小塑像搁在里头,某天突然有了自己的思想。
然而除了似乎要维持到永恒的纯净以外,这里还有绝对的安静。
雪景球被搁在一间老旧书房的角落里,连阳光也少造访。只很偶尔地,一个蓝眼睛的小孩子路过,会举起它摇晃。对着阳光或者房间里的其他地方,眼神跟随飘落的雪良久,又稳妥地放回原位。
每当自己所在的书房的门被打开,傀影就会急忙回到自己本该在的位置上坐好——事实上他也去不了别的什么地方。哪怕他偶尔站在边上,看一切自己所能看的东西出了神而忘记回到原位,孩子也好像看不出什么异常那样,略略翻转,等雪渐渐开始飘落下沉,那孩子便像能预知最后的结果那样,兴致缺缺地离开了。这里也没有别的玩具,傀影想,不过他不知道,那颗雪花每次沉降下的位置都不一样。
不知是因为什么,雪景球里有一粒形状长条似的雪花,虽然比起其他白色的颗粒,只在形状上稍微有些不同,但傀影很喜欢它。这是太多恒常不变的景色里能被记住的唯一东西。
傀影迈开步子时,脚下总会带起一些雪的颗粒,走出石子路,再回到门前。不知道房间里的样子,只凭借门上潦草模糊的花环图案判断出该是圣诞节。
他就这样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地待着,度过他无限漫长的圣诞,和不能真正为自己分得一份的长长时间。
最近看到太阳的时间变短了。
傀影能透过雪景球的玻璃看到外面的样子,甚至又因为他的雪景球所在的书架立在窗旁,在苍葱夏日里偶尔也能分得片刻阳光。雪花变成金色时,傀影便会对着他们出神,像那个小孩子一样专注地看着颗粒在眼前飘摇。伸手去抓时反而逃逸更远。
而现在连这点阳光也没有了。他的世界总还是回归了夜晚。
“冬天要到了。”傀影在黑暗中看到书房的门漏出一点光,一条明亮的线渐渐在地板上墙上展开,小孩——好像长高了一些——又回到这里。那孩子又托起这个小小的纯净世界,这么说着。
傀影并不总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连夏天的雷声也传不到这里。是因为孩子举起雪景球,又抱在怀里小小声对着他说话,他才能听到的。
冬天是什么?傀影想。大概就是很长很长的夜晚吧。没有太阳,所以连影子也昏昏沉沉的,实在了无生机。
没关系的。他也想小小声回答过去,可是他只是塑料做的小小塑像,发不出声音。
自那以后,他便由书房的角落被带到了孩子的床头。一开始,他想,这里很好。一直是明亮的,直到天色该暗的时间里也保持着明亮。直到第一个夜晚他听见小孩对自己说晚安,于是房间里突然变得漆黑一片。他骤然恐慌,没有短暂的斜阳或渐低的温度,只是光和自己的影子都一并被掐灭。可是孩子的手又托起他,傀影眨眨眼,便看到自己所在的世界里也亮起了暖色的灯光。微弱却在黑暗中显得耀眼。
他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自己,带着孩子特有的想象,于是傀影一直站在最开始的位置回望,直到对方的睡意渐沉,眼睛也闭上。
于是这里的白昼成为恒常。每天,阳光先照在傀影身边,然后小孩也醒来,将他身边的灯灭了,再离开他一整个白天。直到星星升起,自己身边的光源又短暂地将日光或月亮取而代之,傀影看到温暖的光线掬在一颗玻璃里,折射出的弧光连自己也沉迷。
他并且从更为频繁的交谈中知道了这孩子被人叫做“博士”。他不熟悉这个音节,也不知道其含义,只将它作为又一件值得记忆的事情。于是他又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何时忘记了,那颗雪花在这些日子里又落在过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博士”早就知道傀影能够自由行动的秘密,傀影也愈发经常地靠近玻璃壁,凝视一件件他并不了解的东西,听博士用不大的音量向他讲这些是书,我们用这些记载故事;那个是台灯,和你差不多哦;边上的那个?是望远镜,你喜欢看星星吗?用它可以看到很多很多星星... 有时被叫做博士的孩子回到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靠在某个角落或干脆倒在地上,偶尔转过来看到傀影,视线又久久地定住。傀影觉得这里什么意思也没有,于是他看回去,想从博士的眼睛里知道那些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和人。
他们越过彼此,看向一个自己从未进入的世界,于是在这一侧未实现的期许和愿望,都在心里留下巨大的空洞向往。
傀影在许多次的光暗交替里学会了季节,学会了等待春天和冬天,同时也等待下一个博士可以回来的日子。不过博士回来的次数又愈发少了,那么黑夜也显得长——还是确实长了?傀影不知道,他只是日复一日在雪地里原地徘徊着,度过一段段或长或短的时间。
雪景球的出现,最初是为了破裂。
在博士最后一次回来的那天,他看到雪景球上又积了一层灰尘。在这一天里,博士凝视着雪景球的次数也变多了。这并不是说他花在这上面的时间更多:只是他频频望向那里,最后又将它举起来,就像很多很多个季节前那样,随后将里面的灯光打开又关上,频率快到傀影难以适应,雪景球里沉寂已久的时间好像也飞速向前,如同要在短短几十秒内掠过无数个傀影缺席的一天和一年。
然后雪景球摔碎了。
无所谓失手滑脱或刻意摔落。玻璃碎片和雪混合在一起。博士的眼睛依然是蓝的,那片蓝与一堆玻璃对视,随后他拾起一块,在胳膊上留下很多很多条长长深深的痕迹。于是红色被慷慨地涂抹在这破碎的、小小的纯洁世界之中,之外。晨光熹微时清浅的颜色也沉进暮色,火红的,血红的,容不下一片蓝。
傀影也随雪景球一起摔落在地上,他只看到一切是那么、那么地不寻常。他想喊博士的名字,他想问博士你还好吗,你幸福吗,就像他以前常常听到博士对他询问的那样。我很幸福,我很幸福,那时他每每在心里这样回答。可他从来都发不出声音,连雪也散落,他没办法再让它们飘起来,也不能再回到时间上遥远的以前。他又凭目光迟钝地搜索着那粒雪,最后也没有看到。
很久很久之后,又是一个冬天,第一次,傀影看到有博士以外的人来到这里,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踏过屋外的雪,破开这里的门,最后看到学者在玻璃碎片和干涸剥落的血迹里早已离去,与小小的塑像搁在一处。
雪景球破碎,内容物也清理干净。
于是记忆的人和被记忆的人都消失,雪景球里再也没有昼夜交替,没有来自另一人的问候和注视的目光。
这就是雪景球的故事,是某人送出的一个礼物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