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內容
三月的纽约与细雪缠绵,风却是软而轻柔的调子,匆忙赶路的行人抬起头,鼻头就落下晶莹的湿润,初春的罕见光景融进肌肤纹理,温暖与清凉于旅途尽头交汇,仿佛在庆祝一场奇迹的降临。
怀中的身体抖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将格雷砰砰乱跳的心脏撞得更痛,他手掌抚在怀特的脊背上,能透过薄薄一层皮肉摸到骨头。作家的面颊控制不住地颤动,掌中触感牵扯着大脑的痛觉神经,从下耷眼角中涌出的热流无法将皮肤的褶皱冲洗平整。抱着的人已不再哭泣,只是嵌入作家肩膀的指甲仍将他抓得很紧。格雷阖上眼睛,泪水如迟来的浪潮激起更为粗重的喘息,不做停歇的道歉语句被击碎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傍晚已经来临。
火苗久违地从这栋房子的壁炉中燃烧起来,跳跃着映在放空状态下的两对眸子里,他们牵着彼此的手窝在沙发上,两颗脑袋靠在一起,神态疲乏且尤为平静。白色风衣盖到怀特肩膀以下的位置,浸湿他脖颈的汗水散发着另一个人的味道。裸露在外的小腿肌肉透着白皙光亮,新烙下的那几道指印也沾染了独特气味。他翘起腿,披在这儿的风衣下摆就跟着滑上去,旁边的一只大手不做迟疑地伸过来,将掀起的布料盖回怀特腿上。
“你又骗了我。”
没什么力气的语调飘进格雷耳中,略显沙哑却并不沉重,他注视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肿起来的皮肤透着紫青色纹路。这人抬起拿着烟的那只手靠近作家额头,一副要将它捻在他脸上的架势。男人没有躲避,随之而来的是扑向面颊的一缕白烟,在一声轻笑后从微张的唇中缓缓吐出,呛得作家紧闭着眼睛咳了起来。
怀特知道格雷最讨厌烟味。
“可能…是我太傻了吧,也许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该相信你还会回来这里。”
“不是这样的,怀特。”
男人一双手臂环住瘦小身躯,呼出的热气吻上编辑发烫的颧骨。
“正因为在你意识中的现实里,那个叫格雷•亨特的作家彻底消失了,现在的我才会诞生。”
“该告诉我了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计划的初始阶段只有两个人。
挽救一条生命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何况编剧和导演相互配合的过程中总会有诸多麻烦产生,特别是在这二人彼此之间并不完全信任的情况下。
“你要我杀了你?看来你终于是疯了。”
“不,是这个时间里的格雷•亨特会死,而我,要活下来。”
“这么说,你终于摸清该怎么逃离所处世界对你的掌控了?我也曾经对你那位编辑提出过这一点,不过很可惜,他不相信也不愿意赌,毕竟这个赌局确实太大了点。”
“好在我不是一个人,你会帮我的。”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啊。”
“我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切身参与这场赌注可比旁观要有意思多了吧。”
下一秒,近似嘲讽意味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男人眼中冒出冷冽的红,按灭在木桌上的烟头透着亮橙色微光。
“疯子,如果你是想要欺骗上帝,这个游戏就要在他的视线之外进行。”
“这地方早就没有上帝的存在了,是那些人建造了看似完美神圣的社会秩序,如果你可以将它打破的话,我当然也可以。”
故事从何开始,就让它从何结束吧,只有不顾一切走到终点,下一段路才有可能会出现。
面前的玻璃上布满划痕和手印,白发偏多的中年男人靠在黑色椅子上,咧开嘴扯出一个诡异的笑,由上到下的视线打量着面生的年轻人。他身后的白墙染着被烟熏过的黄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仅有一透明隔断的二人开始只是沉默着,直到一旁的狱警提醒,格雷才将电话凑到耳边。他想要问的事很简单,却从自己十几岁开始就困扰着他,让少年人终日里不得安眠。作家不得不承认,有些记忆是时间也无法冲淡的。
“理由…什么理由?我可想不起你说的人是谁,不过都是些拿钱办事的买卖,想杀就杀喽,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幸好,曾经的少年终会明白,有些问题的答案永远不能让他满意,不是所有罪孽深重的灵魂都期待着救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纠缠自己多年的噩梦道声再见,没有谁会愿意带着枷锁走向未来。
“晚安,摩根先生,祝您好梦。”
小屋里熄了碳火,没过多久就冷得出奇,作家面色淡然地将写了满满一张的稿纸递给旁人。其实,这具身体并不是感受不到太多的温度,只是习惯于将全部感官都用来接触心中那个人的存在。最初的他一直扮演着曾经的自己,感恩自己能体会到的一切活着的感受,而后来,当他不需要再去隐藏秘密,就总会不自觉地屏蔽掉除怀特以外的一切冷与热,当然也包括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格雷想到,并非寻常生命体的神秘男人可能与他有着相同的感受,且在面对金祐镇时才能被触发,嘴角便不由得浮出一抹浅笑,随后,转瞬消逝在眼底的光被凝重的阴影覆盖。读完稿子的人还坐在书桌上,他难得没有抽烟,指尖捻动这页纸时像在摩挲着沙砾,作家看不清黑礼帽下的面容,一声尤为漫长的叹息飘荡在沉寂又冰冷的空气中。
“很完美,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假死的话…”
“行不通的,这办法连你都骗不过,要想骗过时间空间乃至整个世界,太难了。祐镇藏起来的那些药我都试过,除了会让胃更痛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看样子你是拼上命想赌这一把了。好…很好,我喜欢按计划发展的故事。”
可令人摸不透结局的故事一旦开始,角色们的命运又由谁掌控着呢,为了活下来而自行奔向未知的死亡,在开局就要面临收尾工作,还真是一种残忍的浪漫。
时间回到作家“死亡”的那一日,坐在窗前的男人在熊熊大火升起来时还哼着歌,他像是感受不到扑向脸颊的热气,低头轻瞥一眼脚边躺着的面颊枯瘦的尸体。
这白发太多的中年人看模样有五十多岁了,在被搬来之前死在了监狱里,听说是染了性病之后痛不欲生地选择了自杀。当然,这听说来的故事并不是从狱警或是其他囚犯口中传出的。
那时,韩明云看着格雷坐在桌前,由鲜红墨水凝结而生的文字渐渐浮现,逐字逐句地烙印在纸张上,用了很短的时间,极简练的话语,就完成了这样一个故事。
看啊,你最终变得和这个世界所期待的一样了。
作家从韩明云弯起的眼睛里读懂这目光的含义,执拗的心生出轻微刺痛感,他不打算再去反驳什么来浪费彼此的时间,就像处死一个罪人也没必要浪费太多的笔墨。
“第二步就是要毁了这间小屋,以及曾经最想留住它的那个人了。”
“像是想要杀死一只乌龟,就必须撬开它坚硬的壳那样。”
男人漫不经心的撂下这句话,将印着红色墨迹的稿纸团成一团丢到地上,格雷愣住几秒后笑了笑。
最初回到这里的那个他确实和乌龟无异,以为只要把自己想要的锁在这屋子里,就可以锁住他和怀特的时间。那段日子里的他胆小怯懦,善于自我欺骗,从不敢去思考他们的以后。他知道在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故而不愿在回溯的道路中踏出下一步。未来看似遥遥无期却近在咫尺,令他心生恐惧,可无论回避与否,未来终会到来。
小屋不属于已经死去的他,要想扰乱最初设定好的一切,他和这房子就必须一同消失在世界上,但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必须弄垮既定的秩序使它彻底崩盘,让这世界剔除他的存在后重组新的秩序。格雷知道自己还需要,让它产生像是蜘蛛在布网时有八条腿纠缠在一起的那种混乱,他会在那时撕开困住自己的网逃出来,而若想要达到这一目的,另一个男人的帮助就必不可少。
“我来代替你死在…格雷•亨特,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首先要骗过那两个人,这一情景是极为重要的一点。如果他们的记忆里,在这场离奇大火中饮弹的人是我,为了修正这种错误认知的它,就不得不想方设法向社会证明我还活着的事实。当然,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假死就无法逃脱它的追捕,所以你才要在它来寻找真正的我时杀死我。假死和真死,都是为了令这时间颠倒错乱,到时候它只能选择重塑一切。只有从最开始就是强行留在这里的我真的消失了,一切才有机会重新开始。”
“你的意思是…我要做你戏弄这世界的垫脚石?你们这些作家的构想还真是有够大胆的。不过,想要消失,想要打破完美秩序从而不复存在,你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
“我当然不会忘记,只要还有除我之外的人知道这个计划,这世界就不会轻易抹去我的存在,所以…你是这场赌注的关键,我既有可能回来,也有可能就这样彻底死去。”
“你的意思是…”
“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是最该相信,我不会再回到这个时间里的人。”
于是他的结局变成了一把左轮手枪,这场俄罗斯轮盘赌的玩家只有格雷一人,任意转动转轮和扣动扳机的权利则交到了命运手中,而最擅长蛊惑人心的存在,竟有朝一日如此心潮澎湃的期盼着一个人的死去和诞生,他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世上最难操纵的正是自己的心。
格雷•亨特的替身、金祐镇藏起来的手枪、空弹匣、代替作家葬身火海的杀夫仇人的尸体,一切准备就绪后,一出滚烫热气灼烧着皮肤的假死戏剧拉开了序幕。
虽然他不会被火烧死,但若真的一枪崩了自己,恐怕要在废墟里歇一段时间才能爬起来了,到时候在金祐镇面前也无法解释烧伤的痕迹吧,那位作家向来聪明,最好不要引起他的怀疑。
韩明云此时此刻正这么想着,他尽量让目光显得严肃专注,夹杂了一丝身处绝境中的落寞无助,男人眼角下耷,嘴唇是一条平线,不属于他的神态映在等身镜中。只要换上格雷•亨特的衣服,那位编辑短时间内受到惊吓的大脑,应该不可能再去分析烟雾朦胧之中死掉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那位作家了。
“既然枪里没有子弹,你脖子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中餐馆里放着金祐镇听不懂的音乐,装饰用的红灯笼挂在靠窗的地方。嘴角沾上酱汁的人还保持着几分钟前刚听到真相时的神情,在不可置信中瞪大的眼睛直盯着眼前的男人,他咬住嘴唇,攥着落在桌上的一绺红绳,手指轻微颤抖着。
“为了让格雷•亨特的尸体短时间内不腐烂,自然是需要…”
“你的血?”
“对。”
“那为什么是割脖子?”
当然是因为割在不显眼的地方就太可惜了。
这话只在韩明云心里出现片刻,难掩笑意的嘴角弧度很快降落回原点,他抬起手擦掉金祐镇嘴边沾上的东西,说话的口吻显得颇为“语重心长”。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男人察觉到圆圆的脸蛋明显被唬住了,金祐镇点点头,在塞了一口菜的途中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面色严肃地皱起眉头,眼中只剩不加修饰的气恼,在韩明云看来却和炸毛的小猫无异。
“你又在糊弄我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既然当初的格雷已经消失了,那现在的他就只能换一个全新的身份活着了吗?”
“只要独一无二的灵魂尚存,人们可以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命名自己,我一早就说过这点。就像是…你不也早已不是当初的你了吗,金祐镇,所以我也可以给你换一个新名字、新身份,比如…用这道菜的名字。”
“糖醋排骨?我才不要。”
“那就…洗耷花少麦?”
“发音全错。”
“这个比较像你。”
“你留在这儿自己吃吧,我回去了。”
寒冬过后,公寓楼下的白花一夜之间缀满枝头。
那天傍晚是作家死后的第七天,韩明云放弃了藏在屋子里的那具尸体,不再割破皮肤,用血去喂养冰冷的空壳子。
他如那人所说的一样,不再相信死而复生的奇迹幻想,对于这世上一切生命的流逝,男人的感受向来很浅,或许是因为停留在这座城市的时间太长,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故事,他难得会对眼中的亡者生出一瞬的惋惜。
躺在这里的一张脸只留有黯淡无光的惨白,他伸手摘掉作家的圆框眼镜。韩明云一直觉得戴着这东西会让这人的脸显得愚钝,而他所认识的格雷,明显是与这副外貌截然不同的存在。
“再见,格雷•亨特。”
他不常像这样轻声与谁道别。
可惜亡者听不到声音,他的灵魂早已游走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澄澈天空之下,格雷踩在潮湿沙地上,蔚蓝海水映在这魂魄的瞳孔中,他面朝阳光坐下来,也不会被晒得睁不开眼睛。
海边还有另一个人,就坐在离作家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他一言不发地用食指在沙地上写着什么,即使此时无风无浪,这里也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一直困在这儿,连封遗书都写不了。”
“对不起,我…”
既使沾不上泥沙,那个人还是拍打了两下双手,他终于抬起头,清澈的双眼在这时撞上了一对满是疲乏的眸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我的错。”
“可你就是我。”
格雷意识到,困在这里许久的灵魂迫切地想从他这里寻求一个答案,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故事,而他从杀死最初的自己的那日起,根本不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他看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痛入心脾的悲哀不断蔓延,终于化作现实中无法触碰到的泪水,滴落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海岸上。
“那场火,那块手表…当时,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是我,是我想杀了你。”
“为什么?”
“因为我太想…太想回到过去,见一个人。”
哭泣声被浪潮吞没,另一位作家的脸却格外平静,他眨了下眼,安静地听格雷说着。
“那间小屋…我最后还是毁了它,那块手表也…对不起,对不起…”
“也是为了那个人吗?”
“嗯…不,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是我的自私把它们毁了,也毁了你。”
“那你最终见到那个人了吗?”
“嗯。”
“那个人,很爱你吗?”
“嗯,我也…”
“好,我知道了。”
作家叹了口气,他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了。
什么样的人能让他舍弃曾经最为看重的东西,做出这种恐怖又荒唐的事呢,这倒像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或许,未来的他会出现在这里,也只是他的一场为了宽慰自己的梦境。
死亡和等待,都是最初的他不敢去触碰的现实,而现在的他既然已经得到答案,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原来以后的日子里,还有人会记得他,他没有被自己抛弃,也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
如果当初的自己也能等到那个人就好了。
“是他把不该死去的灵魂给了我。”
“不,格雷。”
一双有些凉的手向上伸,捧住作家的脸,怀特正躺在格雷腿上,视线中是男人下巴上冒出的点点黑色胡茬。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不管在哪一个时间里,你都是最了解自己,也最相信自己的那个人。”
见作家又红了眼眶,怀特坐起来吻上这双被忧虑填满的眼睛,他知道这人在愧疚什么。
“对不起,怀特…对不起,我在醒来后就想立刻来见你,可又不能太快就与你重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活了过来。”
当我吞下能暂时改变声音的药,日复一日以另一个身份试验着这身体,看你来到我面前,对我诉说心事,却不能推开那道屏障去拥抱你,只能隔着门偷看你离开时憔悴的背影,我才意识到即使重新来过,自己也还是曾经那个不可原谅的人。
“好了,等我真的惩罚你了再哭吧。”
怀特抬手抹去格雷的眼泪。
“嗯,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作家吸吸鼻子贴过去,编辑故作嫌弃的仰头向后躲,最后还是被男人讨到一个黏糊糊的吻。
“这样的话,金祐镇昨天做的炖汤还在厨房里,你热一下把它喝了吧,我答应他了。”
“炖汤?”
铺了薄薄一层雪的路很滑,步伐匆匆的人打了个喷嚏,在不小心滑了一跤后猛地跌坐在了路边,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引起跟在身后的男人忍不住的笑声。
“那两位应该聊得也差不多了,你这是急着回去跟他们拍全家福吗?”
韩明云蹲下来,将黑礼帽扣在作家头上。
“干什么?”
金祐镇带着怨气扶正斜在脑袋上的帽子。
“怕你觉得丢人,挡一下脸。”
在刚刚听到“全家福”一词的人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扶着男人手臂站起来。韩明云想帮他的作家清理身后沾上的泥土,在碰到臀部时被金祐镇一巴掌拍掉伸过来的那只手。男人笑着,脱下外套给金祐镇披上,盖住这人身后那块很大的污垢。
“对了,那张格雷和怀特的照片,你上次说…以后我就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
男人没想到金祐镇会再次提起那个晚上,不过在韩明云的记忆里,他们对话的内容已然模糊不清,他脑海中只留有曾经怎么也养不熟的这只猫,在他身下轻叫喘息时流着眼泪发抖,也不敢伸出手去抓他脖子上伤口的画面。这让韩明云觉得,这种博同情的自伤游戏虽然幼稚,但比他想象中要好玩得多。
而要想知道那张照片的秘密,就不得不提起他带来的那台相机。
“从1930年带来的相机?”
“没错,所以如果你在格雷•亨特死前就告诉我照片的事,那位作家或许就回不来了吧。”
毕竟一台来自未来的相机,是不可能拍出不存在的面容的。
正因为这个世界相信了你的离去,你的故事才得以延续,而未来,好像要比这个时代更期待你们的故事会如何走下去。
欢迎来到新世界,格雷•亨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