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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隔绝世间万物的窥觎穿梭入脑,某人的样貌在幻境中清晰可见。怀特得以仅用一双眼睛就描绘出作家的轮廓,便跟随这男人下耷的眼角笑了笑。
“我们还没有一起拍过照片。”
那人举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相机,是怀特没见过的款式。
他从不会让格雷的任何一句话落空,张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喉咙被封住,怀特只能点点头,视线凝聚于男人稍显遗憾的神态中,站在原地听作家继续说下去。
“得去买几筒新胶卷才能继续用了,而且今天祐镇也不在,没人帮我们拍,看来只能改天了。”
眼波流转间,无声的应答缓缓向作家靠近,抬起手捧住男人脸庞的刹那,这张面容瞬而变得模糊不清。
于是怀特的笑容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的怔住,泪水顺眼角滑下。
屋子里的一切都于此刻开始消散,他最终陷入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空白之中,眼睁睁看着作家的身躯化作四分五裂的黑褐色碎片,犹如翩然而至的无数只枯叶蝶飞向远方。
“不要!回来!”
不愿回望的梦境终会裂开一道口子,从中逃出来的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睁眼时猛地坐起来,闯入鼻腔的浓烈药水味覆盖了全身。
晚霞余晖从不远处那条浅蓝色窗帘的缝隙中透出几缕,照亮怀特侧脸的泪痕。他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抓住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格雷呢?祐镇,格雷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怀特只会一再重复这句话,金祐镇对此早有预想。然而他无法对刚醒来的人道出残忍的真相,也不想去欺骗。沉默等同于逃避,无需开口就诉说出了显而易见的答案,悲鸣来得或早或迟,这间病房都注定要被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填满。
他连那个人的尸体都没见到,为什么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筹备葬礼。
报纸上这些评论家又在对那个烧成焦炭的可怜人说些什么?
“看似天降的灾祸,其实只是自然法则对扭曲价值观之下的罪恶进行了惩罚,这部危害社会的作品早在多年前就该停下,幸好报应来的不算晚,诞生于杀戮之中的怨灵终于能在今天离开这座城市了。”
这种没人性又狗屁不通的文字他看的太多了。怀特面色如常,将报纸团成一团扔到地上,死水一般无神的眼中失了光,只映出坐在打字机前敲着字符键的,另一位作家的身影。
没想到好不容易搬到了新家,这里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比他脆弱爱哭的人看过报纸后,说是一定要为《审判之罪》留下点什么,便红着眼眶坐到了书桌前,不熟练的用起了这台崭新的打字机。怀特并没有力气开口去制止,靠在沙发上呆滞地望向窗外。
清澈明朗的天空之下,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下一只鸟,太阳下的羽毛萦绕着暖金色柔光。它来得太早,歪着头四处张望,和他一样迷失在冬季末尾。
也许他根本没有真的逃出梦境,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假象,因为那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在这时候离开他。
又或者,他还是遗漏了太多作家独自忍受痛楚的瞬间,再次抛下他是格雷不得已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格雷•亨特的葬礼过后,报社里人人都听说某位金牌编辑辞了职,可谁也不知道,他从那以后就窝在家里再没出去过。
大部分感知都从躯体中消散,崩溃不再流于怀特的表面,他丧失了喜怒哀乐的能力,变得比夜晚还要寂静无声。直到他每天唯一能看到的人,一如既往地端着食物推开房间门走进来。金祐镇放下餐碟在床边坐下,忧心忡忡的一张脸注视着怀特空洞的眼睛,俯下身紧紧抱住他。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最近外面暖和了不少。他肯定也希望,你能出去看看。”
从拥抱中传递过来的热量温暖而真实,触动着一颗凝结成冰的心,但无法将其坚硬的外壳融化。怀特还是想起了那个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度的人,以及再也感受不到的怀抱。
他现在想出去走走了。
趁金祐镇还在午睡,躺了许多天的人穿好大衣,围上那条羊绒围巾。怀特还是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很久未经打理的头发长得快要没过眼睛,他毫不在意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没在镜前做丝毫停留就走出了家门。
舒缓的钢琴曲回荡在耳边,怀特来到平安夜当天格雷提前订好的那家餐厅。如果不是店老板过来与他寒暄了几句,在此刻只顾得努力提起嘴角伪装出笑脸的人,根本不会想到那一天到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那位先生啊,说是想在这里求婚又不打算搞得太严肃,前前后后跑过来几趟才定好了流程,到了当天又跟我们说不用了,就普普通通的过来吃个饭,真是个怪…哦对了,您今天过来是为了取走他之前留在这儿的花和信吧,虽说这些东西后来没用上,但没有客人允许我们也不敢随便处理。”
一捧不会凋零的白玫瑰,一封未拆的信。
藏青色信封里只有一张纸,怀特轻呼一口气展开它。天色渐暗,他就坐在与那天傍晚相同的位置。窗外的霓虹灯亮起,店内的灯光随即变成昏沉黄调。他许久没有嗅到过纸张的味道,举起它凑到鼻前停留了一会儿,才敢抬眼看向烙在这上面的黑色字迹。
“我亲爱的编辑先生…好久没有这么称呼过你了,总感觉有些别扭啊,不过既然是写信那还是正经一点才好吧,又或许,这样的开头是不是会有些肉麻?”
“这应该也能算得上是我们的第一个圣诞,一切都准备得太过匆忙,你知道我是最不擅长开口表达感情的那种人,曾经那段时间里也有写过几封信,不过直到最后都没有送到你的手中。这个冬天很快就会过去,我依旧有很多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但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原原本本说给你听。我明白,如果跟你讲了太多的这个人终会在未来的某天消失不见,留下再多的东西也只是为你徒增负担。也许到时候,我可能还是会像曾经一样,盼望着你能早点把我忘记,像从来没有遇见过我那样重启一段新的人生,但我又很清楚内心的自己有多自私,我矛盾的渴求着能一直留在你的记忆中,不甘心做一场只有这年冬天才会降落的大雪。我甚至会嫉妒这捧不会枯萎的白色花束,它同样没有生命,可却能陪伴你走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当然,我一直觉得自己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短暂获得了新生的我本该满足于现状,也没有资格在这个冬季里对你倾诉太多,然而韶光易逝,前路迷茫,我太过了解你在担忧些什么,明白我的每一次承诺对你而言都格外重要,所以我才鼓足勇气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不知不觉间天已黑了大半,店内的钢琴变换了节拍,奏出一曲尤为欢快的调子,没人能留意到窗边的啜泣声。怀特垂着头,眼泪掉下来洇湿米黄色的信纸,抹花了上面的墨迹。
“我在想,若是我临阵脱逃没能把话说出口,至少还有这些文字能代表我真的有好好考虑过我们的以后。”
“你总是说我喜欢看着你的脸发呆,猜不透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其实每一次,当我不经允许就被你的双眼吸引,我所想的都是相同的一件事。”
“我想一直看着它,再认认真真地告诉你,从你走进我生命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要好好和你走完这一生。”
“圣诞快乐,怀特。”
“致我所爱的你。”
本来还趴在桌上微微耸动的肩膀,更为剧烈的起伏着,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的肆意流淌下来,浸湿这人苍白枯瘦的脸,却填不满一颗空荡荡的心。
他身体颤抖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不久前偷偷拿走的那枚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轻轻吻上去。
“嗯…唔,格雷,啊…”
几乎很多个夜晚,怀特都会像这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不确定外面的人听不听得到他的声音,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那天过后,怎么也忘不了的那个男人再也没有来到过他的梦里,怀特只能在清醒时分躺到床上,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衫,幻想着作家的触碰来疏解欲望。
想象中的一双大手冰冷又温柔,从他的脖颈一路抚摸到胸口,揉捏挑逗那两颗红珠直至挺立,再含入口中舔弄吸允。怀特还记得那位作家偶尔也会坏心眼的在这两处凸起留下齿印,而被黏糊糊的口水包裹住时,他的大脑便会在痛与快感的同时刺激下兴奋起来,不断吞吐着炽热肉棒的后穴瞬间紧咬住男人的性器,促使更快节奏的交合动作撞乱他的思绪。可此时,软穴只能湿答答的含着他的手指,伴随轻声呻吟被断断续续的抽插。怀特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嫌弃自己如今又瘦了不少,他一手揉着没什么肉的胸部,半眯着眼睛唤起格雷的姓名,得不到回应也不肯停下来。他太过怀念男人的吻,也尝试过含上一块冰,感受它在舌尖慢慢融化的过程,可无论怎样都模仿不出记忆中那一段段让他心跳加速的缠绵所生出的味道,就连随之而来的眼泪也变得更苦涩,只有心脏的抽痛感真实地撞击着神经细胞,让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处于感官麻木状态下的人,在高潮到来之时嘶哑着嗓子,哭得喘不上气来。
这天,怀特找遍了屋子,都没找到自己那把手枪。
他仔细到去翻看了阁楼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不知道金祐镇到底把它藏在了哪里。自己习惯性带在身上的匕首也不见了,这个家的厨房里甚至连把水果刀都看不到。
太阳刚落下没多久,代替他去报社交接工作的人每天傍晚才会回来。怀特站在等身镜前,注视着里面这张憔悴的脸,举起手中的茶杯朝自己的脸狠狠砸过去。镜中的面容裂开成残缺破碎的样子,他弯腰拾起掉落在脚边的碎片。
浴缸里提前放满了水,怀特用不规则的锋利在薄软皮肤上划了几刀,鲜血从手腕伤口处涌出来,疼痛与寒意接踵而至,袭入一具瘦弱赤裸的身体。急促的呼吸与心跳,流失的血液令大脑开始茫然不清,精神从躯壳中抽离之前,他踏进浴缸躺下来,合上眼睛,任由水面没过因痛苦而愈发苍白扭曲的一张脸。
恍惚之中,浴室的灯突然亮起,他好像听到了金祐镇的声音,隔着从天空到海面的遥远距离,朦胧得如同梦境,正哭泣着呼唤他。
怀特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醒过来。
如果不是缠着纱布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再度从病床上睁开眼的人会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几天前。
他不需要去解释什么,哭红眼睛的人自然也没在期待一个解释。金祐镇只是抱着他,一如许多天前的自己,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
“你要为了他留下来。”
浅显易懂的道理,怀特知道离开的人肯定也不想看到自己是现在这副样子,只是距离春天越近,他就在思念那人的痛苦之中陷得越深。作家的声音常常会在他耳边响起,一再扰乱他不安宁的心绪。他渐渐觉得只能产生幻觉也好,不过又明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有多么担心他。怀特最终还是答应了金祐镇每周都会去一次心理治疗诊所,而他不会想到的是,这个建议最开始并不是由金祐镇提出的。
搬家之后,金祐镇有了自己的房间,不用睡在书房里的前几天都让他有点不大习惯,终日害怕怀特会出什么事的人总是时刻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他都会一个人翻来覆去的想很多事,不过今天却不一样。卧室里现在多了一个靠在床头抽着烟的男人,敞开的领口下露出冷白色的皮肤,沾着并不属于他自己的汗水。
“你脖子怎么回事?”
这只慵懒的猫哑着嗓子,光着下半身跪坐在床上,大腿根部的肉垂下来,挤堆成松弛柔软的状态,像是涂了厚厚一层黄油的糕点在烤箱里融化,皮肤上烙下的红指印还在发烫。
系上衬衫扣子的途中,金祐镇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韩明云脖子上缠着的药布。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想这么问了,不过男人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么关心我啊。”
“只是随口一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摁灭手中这根烟的下一秒,韩明云从后面环住金祐镇的腰,将人拽进怀里。
“比起每时每刻都盯着他,还是正规的心理治疗更适合你那位朋友吧。”
男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着,让金祐镇越发觉得这像是一次见不得光的私会。他没能从紧裹住自己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随后就跟着韩明云一起倒下,躺在同一张枕头上。
二人夜聊的话题走向前言后语都没什么逻辑,不知不觉就提到了不久前韩明云在舞会上拍的那些照片,是格雷以匿名的方式将它们寄给了报社。当金祐镇在那天接过格雷递给他的一张未寄出的照片时,露出了惊讶之余又颇为无奈的表情。
这可以算是他和怀特的第一张合照,如果他们两人不是抱作一团躺在床上,这张照片应该会更加得体美观。
“洗出来之后觉得这张拍得确实不错,如果你不想给他的话就自己留下吧。他那天应该是趁我不注意多拍了一张,我要这张就好。”
作家手中的另一张照片从金祐镇眼前一晃而过,他看得不够真切,拍摄者明显距离人物主体有段距离,隐约可见的是格雷坐在床边抚摸怀特脸颊的画面。
“你是说…我带来的那个相机,有一张照片拍到了格雷•亨特?”
“嗯,你不记得了吗?”
金祐镇难得有了一丝困意,本不想和抱着他的男人闲聊太久,他随口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想得到回答,迷迷糊糊的正要睡过去,传入耳中的一声轻笑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跟随第一直觉的指引,金祐镇眉头微蹙地转过身来,面向韩明云这么问道。他确信,搂着他的男人此刻的神情已是对这次疑惑的肯定。而他解析不出这双眼睛涵盖的具体内容,就像是人们很难通过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就去判断海的深度。
一如往常,韩明云擅长给他留下复杂的问题,且绝不会第一时间做出解答。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