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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听到街头巷角的怒骂呻吟,还是哪家店铺在哄闹之中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恐慌早已成为这座城市的常态。人的性命被看作远不及大多数商品贵重的另一类产物,只要还有所价值就会在黑暗中形成交易,没人会在乎谁又突然消失在这个地方,一纸空文的法律之中自然也不会涵盖他们的姓名。
深冬之夜的街头寒风萧瑟,匆匆走来的人穿着平日里那件灰色格子大衣,迈入眼前这栋楼就不见了身影。没过多久,一个短发及肩的“女人”推开这道门走出来,瘦小身躯裹着一件花色的毛绒皮草棉服,黑色长裙落到小腿。若是从远处望过去,“她”大约是一只整体为白色,又长着棕色斑点的卷毛猫的模样,正蹲在地上勒紧红皮鞋的带子。
穿平跟鞋不仅行动方便,潜入人群中也不易被察觉,身材再过娇小的男性装扮成女人也不是件简单事,不过对于怀特来说确实没什么难的。这次行动总归不像是过往日子里满足那些男人的癖好一样简单,为确保万无一失还是不要过于出挑张扬。
这主意最开始并不是怀特主动提出的,而是那个总在胡言乱语的男人。怀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又着了他的道,竟然会听信那人的鬼话穿成这副样子出门。
“藏在另一身份之下更能来去自如吧,以你的能力不需要花多少时间,这件事就会彻底结束。如果让金祐镇做这个诱饵的话,你的那位作家恐怕就要有更大的麻烦了。你与我在这里交谈的夜晚很短暂啊,就是不知道格雷•亨特还能剩下多少个夜晚,或许…一只手就能数的清吧。”
于瞳孔中浅浮的笑容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男人显露出的喜怒哀乐或许都是自然而然的伪装,他无需思考过多,就能够模糊虚假与真实的界限。
人心复杂多变,一旦被欲望撬开破绽便得以轻易掌控,灵魂由欲念构成也因此可以在顷刻之间被摧毁,抓住一个人的欲望就等同于禁锢了他的灵魂。韩明云的食指轻敲在桌面,抬起再落下的每一间隔,都与怀特心脏的跳动有着相同的频率。
结果得来的轻而易举,怀特的面容凝固在近似悲戚的这刻,韩明云提起作家时的态度并非嘲讽却尤为刺耳,他指尖叩击木桌的每一下皆是漫不经心,却在怀特心中变成充斥着噪音又格外清晰响亮的倒计时。
于是,今夜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哪怕再过荒唐,怀特也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所以,是你让他去引诱勾结报社的头目出现,而你在同一时间里杀了那位社长,你们两个的默契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静谧月光之下,烟花绚烂的残迹归于夜幕,正无声无息地消散,随男人手中的烟蒂一起坠入重新流动的时间。
房间里燃着两根蜡烛,格雷坐在床边,抬手抚上一张熟睡中的脸。他在听完韩明云的话后面色稍显苍白,凝视怀特的眼眸却燃起灼热的温度,不久前才将将平息的恼火再次被唤起。即使作家已经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显得淡然,不自觉加重的语气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愤愤不平。
屋子里只有一张棕色的单人沙发,与床尾仅隔着两人宽的距离,韩明云倚靠在这里,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格雷的话,旁若无人的把玩着手中的东西。这是一台带有测距器的照相机,外形酷似火车头,又因镜头与机身间连接了层层风箱状的折痕而像极了手风琴。
人们对万事万物的认知往往都停留在表面,倘若判断事物本质的过程不经由大脑,又或者是被障眼法迷惑而坚信了自己第一时间的判断,就极易陷入扭曲的现实中,比如错把相机定义为手风琴,又比如弄混床上拥有相同样貌的二人。
再者,也许他与格雷•亨特之间,也会有令人难以辨别出真假的一天吧。
韩明云依旧没有与作家对上视线,即使他能感受到那人的怒意之下还藏着未说出口的话,也实在不想浪费时间与之争吵什么。他们一直处在非敌非友的关系中,也难得可以和睦共存,显然没有在这个夜晚互相激怒下去的必要。
“可惜胶卷用完了。”
因怕吵醒床上的人,二人交谈的声音一直很轻,韩明云坐在这里举起手中相机向前递出,示意还在怒视他的作家过来,语气平和又似乎隐藏着其他内容。
“好在相机不是一次性商品,更换胶卷就可以继续使用,不过人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桌上的烛火轻晃,两人静下来相望。
比起彼此的脸,他们在幽暗之中看得更清的反而是映在对方身后墙上的影子。从格雷鼻腔溢出的叹息在小房间中清晰可闻,他近乎无声地走过去,从韩明云手中拿走相机。
“我会把刚刚那张照片洗出来的。”
愚笨的人会停留在真实之外被伪装欺骗,操控故事的人则会好好利用这一点,韩明云知道在这个时间中并非自己一人有这种能力。
即使他向来不喜欢和别人共事,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作家确实与自己有相似之处。当一个将死之人在理解完自己的话后露出释然却怪诞的笑容,他也免不了想要揭开格雷•亨特的面具去探寻这人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胶卷,我也会找到的。”
“那到时候再一起拍一张吧。”
韩明云不讨厌聪明人,以及疯子。
更准确的说,他越来越期待后面会发生什么。以悲剧开头的故事最终会在哪里戛然而止,人人都翘首以盼的未来又将留下怎样几副面孔…
他能够知晓答案的那天,应该马上就会到来了。
“明明给他们留下了这么多张照片,故事方向错的也太离谱了。”
“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坐在这里的人推了下眼镜,搭话时并没有对上韩明云的目光,即使他确切地感受到男人放下报纸后就一直注视着他。暖色西装内的白衬衫袖口露出一截,不知何时沾了点咖啡渍在上面,这人注意到时便不再把手臂放在桌上,换成靠着椅背的姿势翻开手中书本的下一页。
“等那些人发现自己掌握的真相与实际偏差过大,再想弄清原委就要花点时间了。”
“他们不会在乎这些的,就像是没人会突发奇想的要去搞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死在了两年前。”
“你倒是比我要更了解这些美国人。”
难得没有一丝阴霾的晴朗午后,阳光照在书架旁靠窗的角落里,报纸上的字都变得晃眼。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男人往杯子中扔了两块方糖。
“三周年也不远了,到时候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糖块融化得比时间更缓慢,男人两指捏住长柄勺子轻轻搅动咖啡,金属与杯壁的碰撞声入耳清脆,恰好能迎合金祐镇的每一次心跳。
以绝对被动的方式重获新生,自然要比走向死亡可怕得多。可金祐镇知道自己从最开始就没得选,所以即使韩明云是真的打算要为他庆祝忌日,他也不会浪费口舌说上一句“不必了”。
记忆回到他晕倒在舞会上的夜晚,金祐镇不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男人抱着他离开的那刻也恍如梦境。
当时,他隐约从韩明云身上闻到了潮湿的血腥味,虽然男人近在耳边的声音尤为朦胧,味道也极其混乱,但能用浪潮般的冰冷气息将他严丝合缝包裹起来的,绝对不会有另一个人。
更何况,还有谁能在并非寻常的黑夜里留下轻笑,对他说出那样一句话。
“要是再胖一点,可能就需要用到麻袋了吧。”
待到他第二天醒来,神出鬼没的人又不见了身影。金祐镇盯着怀中人的头顶懵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抱着的是怀特,这人全身赤裸的环住他的腰窝,一手按在他臀部。如果不是他当时还衣衫完整的窝在被子里,又在坐起后看到不远处沙发上睡着的格雷,恐怕会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绝对要被那位作家赶出家门的事。
关于这两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韩明云并没有和他讲太多。实际上,金祐镇在进这家店之前都没听男人提起过有关计划的一个字,他还是刚刚才得知那晚发生的一切。理清过往中能与这件事串联起来的种种细节并不难,可思维一旦活跃起来,从脊骨中窜动着涌出皮肤的凉意也愈发浓烈。金祐镇自认为骇人听闻的故事他在纽约见得足够多,可恐惧仍会依随永不消亡的悲剧一同蔓延下去,如时间一样看不到尽头。
自创诡异宗教的组织与报社勾结,表面上是举办舞会,实则只是为了挑选“商品”。地毯上圈圈层层的图案之所以会让他眼花缭乱,想必是能够对精神力本就薄弱的人进行催眠。而当金祐镇再度想到报社的几次裁员,以及不打一声招呼就频频消失的女性员工们,本应被咖啡捂暖的身体瞬时只剩下了毛骨悚然的寒意。
不过,怀特更擅长去了结恶人的性命,喜欢站在上帝视角俯瞰全局的男人也从不会去告知世人真相,而只凭他一个外来人当然做不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即使提交太多证据上去可能也无人在意,所以他们能做的也就止步于此。
可金祐镇没料到这座城市的警察比他想象得还要愚蠢,能对呼之欲出的答案视而不见,韩明云留下的线索完全被解读成了另一个方向,又或者那些家伙只是故意不想处理这些问题。市民们现在的恐慌中都夹杂着兴奋,他们都以为是许多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又拉开了序幕,而血迹构成的图案自然被看成是那个杀人狂留下的。
金祐镇翻阅过前些年的报纸,又通过旧版《审判之罪》捋顺了很多问题,他确信这座城市目前还没有诞生另一位“Black”,也就是说不论韩明云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意,都再一次把怀特推向了风口浪尖。
想到这里的人不自觉就撂下书本瞪了一眼还在看他的韩明云,而男人就在金祐镇抬头的空档将自己手边的巧克力切角蛋糕推了过去,与另一块白奶油之上只躺着一颗草莓的蛋糕挨到一起。
“你不吃就不要点。”
“会有人替我吃完的。”
阳光洒进含笑的眸子,被霜雪覆盖的冰层开始融化,海水仿佛提前预知了早春的温煦,于暖意中流动得舒缓。
这目光盯得金祐镇的脸颊开始发烫,他移开视线,尝了一口被韩明云遗弃的那块蛋糕。
关于为什么要和他连真实姓名都未曾知晓的男人纠缠到第八个年头,金祐镇不打算继续思考下去,因为这不但没有任何意义,还会增加他往医院跑的频率。他此刻站在“原谅”与“逃亡”之间,越过恨意的临界点抵达了一个陌生地带。他这一生都活得很累,在这里休憩片刻也好。
闲暇之余翻开一本书,再与一个以噩梦填满他四分之一人生的男人坐下来喝杯咖啡,金祐镇从未想过他们还能有这样的一天。
那一日的他同样未曾预想到,平静的生活会结束得这么突然。
临近二月,街头仍是雪茫茫一片冷调,刺骨的风吹落挂在树梢上的积雪,薄软一层雪块如灰尘般四散开来,洒在怀特的围巾上,他搓搓冻红的双手,向掌心哈着气。
怀特今天下班早,想着买些肉和蔬菜回去,为家里二位作家改善一下伙食。虽然怀特答应过格雷要省吃俭用,以应对今年的大萧条,不过距离作家说的日子还有9个月,倒也不用提前这么久就缩衣减食。他的积蓄足够两个人生活一段时间了,再加上现在家里还住着一位摸不到底的“金库”,所以应该不用太担心钱的问题。不过到时候若是真的物资短缺,必须要啃煮萝卜和蒲公英沙拉度日的话,他们不是更应该趁这段日子多吃点好的吗?
或许是由于和平优裕的日子来得太晚,报复性消费在怀特身上时有发生。为了将自己塑造成更得体大方的形象,他从脱离底层的第一年起就想彻底摆脱曾经的自己。不论是光鲜圆滑的编辑还是残忍狠戾的杀手,他一直在两个身份之间转换自如,也一度沉浸在身为猎杀者的快感中目空一世,从没想过自己的伪装也会有被揭露的一天。
从前的怀特当然也不会知晓,第一个发现他秘密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来接纳他的一切。一直以来,他都傻傻的以为是自己百般周折才找到了格雷,不曾想过作家看向他的每一次,都是透过他的假面看到了无遮无掩的真实。
原来不去假扮成任何人也可以得到真挚的拥抱与亲吻;原来如冬日般寒冷的身躯下,包裹着一颗正在为自己跳动的炽热的心脏;原来为自己而来的人,早在这个冬天里等了他许久。
怀特提着几个袋子走在回去的路上,步伐不由得快起来。与格雷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若是他也能早一点知道作家的秘密,也许就不会为了那疯狂的理想继续浪费时间。可能自始至终,他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在满足一己私欲,可怀特却从不认为自己有错,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但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有个人将会用生命告诉他这条路不能再走下去,而这个人正是创造了他的,他唯一信仰,唯一深爱的存在,幡然醒悟的时刻便不会来的太迟。
原本满怀期盼的心在下一秒猛烈跳动起来,怀特停下脚步,呼吸停滞在看到眼前景象的这一刻。
不远处的房屋燃起了熊熊大火,不断冒出簇簇黑烟,怀特丢掉手里的东西跑过去,灼热的气流在阻挡他的靠近,浓烟熏得他咳了起来。
他在外面喊着作家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也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只有噼啪作响的木柴燃烧声填满了他的耳朵。怀特弯腰捂住嘴,控制不住的咳出两行泪,等到抬起头透过窗子望向屋内时,熟悉的侧影就站在书桌旁,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惜当时的他并没有来得及欣喜,再冲进去救那人出来。
模糊的视线竭力穿过火与烟的阻隔,本该上扬的嘴角瞬间坠回原点。怀特的瞳孔在愕然间骤然放大,一阵耳鸣声侵入大脑,他的世界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看到屋内的人正举着一把枪,牢牢抵在下颚。
男人扣动扳机,随坍塌的房梁一起,消失在了白昼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