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
我刚捡到卢西恩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
我跟着罗德岛来到维多利亚,为抑制当地矿石病的爆发性传染而来,那时我知道了猩红剧团。剧团里的成员以儿童居多,据传闻,他们每年都要四处云游,尤其偏爱灾后地区,招收那些合适的孩子——更多的是孤儿——加入。但天灾肆虐,疾病无情,我想他们近期不应该还有太多钱来救治患者了,白天走在街上也能看见几个衣服上别着剧团纹章,却只是原地徘徊,无处可去的人,这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街边碰到了卢西恩,他年纪还小,身上的衣服尽管整洁,也能看出穿旧了的痕迹。加之我遇到他时常看到他身边跟了一只流浪猫,想来应当是他的同伴,便以为他们共享同样的身份,而卢西恩也是被清退的学徒中的一员。我于心不忍,且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小小身影这件事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着我捡起良知,我便在有一次出门去附近办事处时往那条街拐了一下,果然看到他和那只黑猫坐在边上的咖啡店里,看样子像是无处可去。我想不出足够自然的开场白,于是干脆叫他小猫。你有地方去吗,我问。他只是抬头看着我,倒是他身边的黑猫向我端正地喵了一声,像是致意。我们这么对视了一会儿,看到他迟疑着摇了摇头,那更像“不知道”。不过没关系。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我又问。这次那只黑猫在桌上站了起来,蓝莹莹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做出选择。
好。我听到他说。
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卢西恩。他并没有被清退,但此后剧团的人也没有找过来。我想事情就是这样了,罗德岛上多了一个孩子,我让他免于矿石病的痛苦。至于我剥夺了他的什么,我没有去细想,至少跟我来罗德岛的提议是他自己点过头的,不是吗。
我并不适合与小孩子相处,每个看到过我和小干员相处的人都委婉地向我这么说。凯尔希说有更适合你的工作,煌用振奋人心的语气安慰我起码没有把他们搞丢,嘉维尔更是直言“博士你根本就不适合带小孩嘛”。不过卢西恩并不用我怎么费心,平时他跟其他孩子一起上课,休息时间就来我办公室看书或在沙发上小眯一会儿,我也不拦着。他太安静了,偶尔我在室内昏暗时回到房间,如果不是他主动向我打招呼,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简直像一片影子。
更多时候,他只是翻开我书柜上那些古老的剧本和故事,对着其中某些情节发呆。我想这种偏好应该和他之前受过的教育有关。其实我对那些戏剧啊文学啊也不甚了解,往往只记得三言两语的梗概,而我却逐渐起了兴致。但每每向他询问故事的内容,他都只以摇头答复。我第一次这么问他的时候,卢西恩对我说,他很惊讶会有人收藏这些剧本和故事,但它们太过虚无缥缈,并不适于分享,并不适合被读到。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恍惚,语气也像在梦中那样没有实感,不过我看到他很快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接着说下去。不过我很感谢,博士。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我,很像一只猫。
这么过了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我开始听到他提一些想成为干员的要求。我本想以年龄为由拒绝,但很快又想到阿米娅那些孩子。
好吧,她们有不得不战斗的理由,但卢西恩,战场不应该成为你生活的地方。我想这么说,同时也注意到自己似乎在为偏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我还是又将生命输送给战争,无论它们正义与否,这是我的选择,但我没有选择。
好。你可以从后勤干员开始,那边的任务——
不,我要去战斗部。
有那么一刻,我惊讶于他的直接,但更让我不安的是他确定的语气。为什么?我想这么问,但我知道他不会回答。
那么,我会联系人事部干员,为你进行测试。
谢谢您。他轻声说。那时他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膝上卧着那只黑猫。
结果当然超出我的预期,卢西恩的各项能力指标都在平均以上,报告上甚至还出现了一项卓越。我看着那个顶到头的三角,心里想的是自己失去了将他留在我身边的理由,尽管这局面正是由我一手造成。于是他开始与其他干员一起出外勤,频繁出入战场,应对当地各种与流寇、自卫军甚至政府的摩擦。有的小,有的大。我不知道这对他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或者更根本的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先的卢西恩是怎样的人。比起有着规则边界的影子,他更像一团迷雾,过去与未来都是褐色的雾,朦胧不清的混沌。
又过了三年,河中浑浊流水般的三年。我看着他的身高开始猛涨,眼底的迷茫似乎被渐渐遮掩,脑袋上的兽耳也立起来。像鳞翅目昆虫在成为成虫后将组织充满翅膀,双子叶植物可以进行光合作用的第一片真叶生长。直到那天,在我们午休的间隙,我听到他说:“博士,我想离开。”
我看着卢西恩,他的耳朵一动不动,和那双眼睛一起安静地朝向我。我直觉知道这和他很久以前决定加入战斗部的事无关,和争取假期无关,却和某种更隐秘更重大,更不为人所知的事情有关。可直觉也告诉我,这次决不能让他离开,我便听凭自己按逻辑进行下去。你需要假期吗?想去什么地方?他也都意料之内地对我摇头,配合我走过场。
那你想要什么?
卢西恩便开始了自己并不熟练的描述。他说他想结束这一切,却不希望博士和其他人消失,他想从这里离开,但不是罗德岛,而是每天的太阳和双月,风和金属。他厌倦了这一切,不再希望自己能够存在。
我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一切?他问。
死。
答案就这么从我的嘴里吐出来。我想上过战场的人怎么会不理解死,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话本身的荒谬。我看到他的眼睛睁大了些,听到他轻轻向我道谢。那天的雨很大,所有景物看过去都隔着几层不均匀的白色。我又没能留住他,脑内只有这一个想法无比清晰,在空旷的房间里一遍遍回荡。
卢西恩后来请求我帮助他结束,尽快达成他注定的死亡,然后离开这里。他的用词就仿佛这片大地不过是他一个短暂的歇脚处,他即将远走,而请我捎他去赶最后一趟班机。
那只黑猫呢,我问他。
克里斯汀小姐(他执着于这个称呼)已经离开了,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她本不应该在这里。
我也一样。
我们借了一次外勤的时机。我带上平时放在办公室的备用药箱,跟他走进一间无人的废旧仓库。尸体怎样处理都可以,他说。
罗德岛会在六十天后解除档案库中的聘用关系,仅留下一行记录。我没来得及跟卢西恩说,现在也不准备让他知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依然想在这个世界上隐秘地保留属于卢西恩的一缕痕迹,在我所属的地方,在我依然可以去爱却即将告别的地方。
很抱歉要将你留下这么久,我想到。没有告诉他,在带走他之后,我也准备离开。
非感染者可以不必进行无害化处理而直接就地下葬。你可以挑一个地方,在那里安睡,我这么告诉他,他对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没做答复,依然只是点了点头。谢谢你,博士,你本不用做这些。
我们在仓库的深处,靠着一面墙坐下。他伸出小臂,注射死亡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过程尽量少些痛苦,他说。
这不可能,你还不如找个绳套试试折颈,我给不到那么大剂量的麻醉。所以会很痛。
好吧,他点头。
巴比妥酸盐和氯化钠,肌肉松弛剂我没有。
我知道了。谢谢你,博士。他专注地看着我,剩下的时间里依然保持安静。
我握住他胳膊的时候,听到他在我头上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还有一句我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的话。第二针注射完毕后,他靠在我身上。按用量的期望来说,几秒之内他的心脏就会停跳,但我看着对面的墙壁,感到周围的一切连同时间都离我而去,消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向我道了太多谢,我迟钝地想到。
我的手依然在他的胳膊上扣住,只是握的地方变成了手腕,力度也被我放轻。脉搏消失了,卢西恩很快开始颤抖,那应该很恐怖,但我只觉得疲倦。他不久又陷入昏迷,而我只是继续在肺里循环着仓库中沉闷的空气,继续等待。
六分钟,脑细胞全部死亡。
保险起见,我又等了两分钟。我分不清这是不是梦,视野的边缘发白,而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站起身,发觉自己身上出了很多汗,几乎将衬衣浸透,或许是出于对下一步的恐惧。真奇怪,如果那是恐惧,为什么我现在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毫无意识?我走到角落,拿起早就靠在墙角的消防斧,对着留在这里的卢西恩劈下去。我拿不住斧子,力道比我想的轻了不少,但这样刚好,不至于让他支离破碎。没有多久,我彻底力竭,于是干脆瘫坐在原地,看他的血顺从着重力慢慢流出来,浸透衣物,蔓延在地面。
我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告诉他,我可以拖延他们发现你的时间,之后让罗德岛回收你的尸体。用非固定式的棺材。我们还要停留十五天,罗德岛将把你安置在办事处附近的公墓,而十五天足够我把你挖出来,带着你去你曾经常去晒太阳的地方,然后我会在那里陪你。
不知为什么,我最后没有费劲去那么做。这是对的,因为仅仅是注射,就让我没了心思和力气去做任何事,我不认为这时候的自己还能瞒过凯尔希。
我用消防斧砍向没能离开的他,仅仅是因为我想这么干。
我拖着自己的身体,努力回到和他并排的地方,药箱底下还有一层空间,里面装着和刚才相同的用具,只是没有麻醉的那一针——哪有人麻醉过后还能给自己注射的。
我准备好注射器,又花了很久才将他染上血污的尸体勉强靠在我身上,然后牵住他正在变冷的手,把它摆成了握住我手腕的姿势。
已经不需要阻断静脉血回流了,和刚才相同的,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想。
冷的药液注射进身体里,我努力使自己不要颤抖。卢西恩刚刚也是这么冷吗?
好痛,已经不能感到抱歉。
注射器碎在仓库地上。
天快要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