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
“常去那里吗?”
“不,第一次”
伊谷春是从看到辛小丰出现在世纪末的那天开始觉得这人不对劲的。
望着这张总是不动声色的脸,在静如海面的眼底闪过的阴霾之下,他曾一再试图穿过这层朦胧去究其根底。
大多数普通人都很容易被辨别出原貌,而辛小丰却格外不同,伊谷春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看不透这个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的。正是这种屡次三番的捉摸不透,让天生的刑警料子在一种异样的吸引之下越陷越深。他从来都对疑虑丛生的事物充满好奇心与好胜心,在没有工具和太多线索的情况下,踏在薄冰之上的人想要摸清冰下的深度并不简单,可无论再棘手的案件再复杂的家伙,越是难以攻破就越有意思。
“哦我懂了,你就跟个老小孩似的,越是在意人家呢就越想欺负人家,是吧?哥啊,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学生呢,抓坏人的游戏玩上瘾了就看谁都是坏人!”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呢,不是你这疯丫头觉得好玩,缠着那的哥的时候了。”
“那能一样吗!我对他那是,那是欣赏,我可从来都没把人家当坏人审哦。”
一双手从坐在电脑桌前的男人背后搂过来,一只手勒住脖子。伊谷春没有动,保持着刚刚的坐姿点开一个网页,旁若无人地浏览。女孩的另一只手精准落到他裤子口袋边伸进去,迅速抽出一沓卷起来的钞票。
“嚯,上我这儿练习抢劫来了,今天敢抢警察明天就敢出去抢运钞车,我就说跟着那种人能学什么好。”
“哎呀你讲话真难听,我这半个钟头听你在这儿辛小丰辛小丰辛小丰的,头都要炸了,还不能赚点精神损失费了?嘿嘿,拿去给尾巴买零食啦,谢啦哥。”
伊谷夏手里的这卷钞票展开后有一个手机的厚度,最里层叠在一起的五块十块都旧得像破布,外面的百元钞最新,大概有十来张。她抽了一张红的,把剩下的钱甩回桌上,抬手揪了下伊谷春的脸颊肉,在听到一句佯装气愤的“没大没小”后乐呵呵地跑出了房间。
我过分在意了吗?
鼠标旁边放着一只青花瓷样式的方形盘子,伊谷春靠着椅背抱臂,嘴巴不自觉微微撅起,仰头,叹气,右手食指伸进盘子,摩挲起坚硬且略刺手的荔枝壳上的尖,眼中映出这果子因冰久了才变成暗红色的粗糙表面。
有点像辛小丰。
不过那人的外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撕开,里面的心也不一定晶莹剔透得散发湿软粘糊的甜。
辛小丰是一只长反了的荔枝,伊谷春这么想时往嘴里塞了一颗齁得他心慌的荔枝肉。自己观察许久的这个人,可能要等他撕开白嫩软乎的筋膜皮肉往里挖才会被硬尖扎到手。到底什么样的存在会用这种不合常理的方法保护自己,果肉深处的壳究竟是红还是黑呢。
临近大年三十,派出所的大门口贴了长长的对联,红底黑字,上联结尾的“辉煌”二字间烙了个墨色的狗掌印。
“头儿,上面要是来查这能行吗?”
“这怎么不行了,就说是哈修不小心弄上去的,当时正好这墨啊也用光了,附近呢也买不着这么长的对子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这么贴了,是吧?这一笔一划的,再让我写可写不出来了。”
抱着哈修洗爪子的时候辛小丰就想,派出所过年贴个狗爪印算是怎么回事,但他又特别能理解伊谷春,这个人看着成熟老练,却很容易被惹起逆反心理,几天来因为追逃不力没少挨批评教育,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
这只从雪面上走过都要用尾巴垫住脚的黑狐狸,竟偶尔也会有些孩子气。
“挺可爱的。”辛小丰笑着捻碎手里的烟头,白灰落下来从皮鞋尖滚过,身旁男人的视线随烟灰掉落的方向垂下的瞬间,他正去摸红纸上的爪印,张开掌心与它比了比大小。
“是啊,这大红色放在平时看着扎眼,总觉得在心里闹腾,一到了过年不知怎么就顺眼了,还得是这种红才喜庆,不管有没有人气儿的地方,一贴上立马就热闹了。”
“这个圆圆的字配上哈修的脚印,跟哈修写出来的似的,真可爱,是不是?”
辛小丰蹲下来揉揉大狗毛茸茸的头,语气是自说自话一样的轻快,飘进伊谷春耳朵里的就像是上个月圣诞节被伊谷夏拉出去逛超市时,里面放的一首听不懂的外文歌,是绵长悠然得能让繁杂的心完全安静下来的旋律。
要是换成别人来说这句话,那就和骂了一句“看我们警长写字跟狗爬的一样”没什么区别,可让辛小丰这么一说,伊谷春反倒觉得是一种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表扬。
等明年可以他写上联,让辛小丰写下联。他俩在写字上半斤八两,算不上好看也不至于歪瓜裂枣,万一哪天正好捡了只猫,下联上还能多印一个爪子。
伊谷春盯着眼前人的侧脸,这天冷得出奇,平时一直穿得很少的辛小丰,外面套了一件紫红色的旧大衣,不知是不是脏成这种颜色的。在伊谷春看来这好似是女款,总之不像是正常男人会穿的东西。原来平常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淡然得跟去天界寺烧香,把魂儿当成香火钱交给哪路神仙让他带上天了一样,这种人其实也会怕冷。
像是终于注意到了男人自上而下打量起他的目光,辛小丰显得有点不自在,被烟头烫红的指尖攥住领口的扣子搓动,视线向上掉进一对幽深的眸子。
“哦,这个,是昨晚从柜子里翻着的,不知谁什么时候丢在那儿,放了好久都有股霉味儿了,问了一圈没人认,我看挺厚实的就穿上了。”
伊谷春“嗯”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蹲在脚边的大型犬鼻子湿漉漉的,呼出一团团白气,忽然在这时吐出舌头转了身,要拽着狗绳往马路上跑,被一只捏着半截烟的大手紧抓着绳扽回来了。辛小丰闻着一股熟悉的甜味儿回头,才瞧见那烤红薯的又上街对面摆摊来了。他与那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盘谈过两次,老人精神上有点问题,每到这时候就穿着军绿色大衣把摊子拉出来,嘴里总是念叨着在这儿卖最安全,不把红薯卖完就赶不走。于是,心软的人每次出来遛狗或是跑步,都要买上几个给一块儿住的弟兄们吃。
“那是你能吃的东西吗?你啊,越到冬天吃得越多,越吃越馋,越吃越胖,看等我走了谁还遛得动你。”
“哪天让那群偷自行车的逮走炖了去。”伊谷春使了点力气拍拍哈修的背,大狗呜了一声,耳朵耷拉下来。
“炖了去。”学着听到的口吻,辛小丰弯下腰边戳狗耳朵边附和着。
“等你走了,走哪去啊?”
传入耳中的声音没了刚刚那种开玩笑的轻松感,伊谷春抽了口烟,嗓音沉下来。他仿佛是被风吹眯了眼睛,弯起食指关节沿着鼻梁到眼尾的这条发青的印儿抹了两圈,再次睁开时眼底已然没了逗狗时的笑意,只留下刺骨的冰刃钻进与他对视的瞳孔之中,盯得辛小丰心里一凛。
“没,不去哪,开玩笑的。”
当晚,伊谷春穿了一件刚买没两天的黑夹克,提着一袋子的对联窗花,口袋里还装了些别的什么,哼着歌从协警宿舍楼下经过。他一手牵着哈修,呼出的热气瞬而凝结成白雾,抬头望向某个亮起的窗口。这些天局里像是捅了耗子窝,忙着冲业绩好回家过年的犯人逮完一个就有下一个从暗处钻出来,难得空出一晚的清净。
辛小丰下来的时候没穿白天的大衣,还是往日里那件灰蓝色的协警制服。由于今天太冷,他担心万一感冒发烧了会耽误回医院照顾孩子,就在习惯穿的黑T恤外套了件灰卫衣。穿得轻跑起步来方便,万一遇到上次那种被围殴的情况,手脚动起来也利索。
“今天,怎么没去医院?”
“哦,那边有人陪着。”
月色下,湖面透着银白色的光亮,映出树木光秃秃的影子,两人一狗第二次从这里跑过。当领导的多多少少都有点任性,脾气也颇为古怪,辛小丰一直这么觉得。某人说着所里最近太忙没事别往外面跑,现在又问他为什么没去医院,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他从不把心里话往外说,却也时不时感到些许郁闷,最近一段时间姓伊的盯他盯得太紧,辛小丰能肯定这绝对不是错觉。可即使他想知道这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又在怀疑些什么东西,也无法从心思如此缜密的人嘴里套出话来。他断不可在猫闻到血腥味后做那只挣扎起来要逃走的老鼠。既然有人喜欢将猎物玩弄致死再扔到一边,那么在这场游戏中继续装死反可能是唯一的活路。
“哎!过来!看你弄得!”
公园的秋千白天上的漆还没干,辛小丰一个不留神,手里的哈修就像以往那样扑上去又掉下来,它被拽过来的时候胸前的长毛已经沾满了红,像是跟别家的狗打架被咬到大出血。等到辛小丰抱着狗来湖边舀起水给它洗,身上的制服也要不得了,干脆就脱下来给狗擦身上,擦完就把狗包起来系了个结。伊谷春一句话不说地跟在后面,眼睛没从辛小丰的身上下来过,看这人忙乎完往湖边的石墩子上一坐,他也挨着坐了下来。
男人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粉色塑料袋,解了半天发现它打了个死结,只能从旁边撕开个口子,随后把一个巴掌大的红薯递给了辛小丰。
“拿着,还热乎。”
伊谷春知道辛小丰总买老爷子的烤红薯带回宿舍但自己不吃,有次问了说是吃甜的容易犯困,怕要是有什么突发任务会受影响。他觉得这人总是婆婆妈妈的,好像天生就是照顾别人的命,对自己却过于严厉苛刻,每分每秒都在做任务一样的去帮别人处理各种事。哪怕是和自己出来遛狗散步,也老是一张丝毫没有松懈下来的脸。可能也正因如此,才让清俊的面容中蕴含着一种坚强与柔和相融合的魅力。而对于他从目所能及的光芒之中察觉到的,偶然浮现出的阴云密布的暗处,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他还无从下手去探寻真相。
同性恋…辛小丰真的是同性恋吗?
世纪末那次是偶然还是必然,正常人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吗?一般来说,伊谷春并不在乎手下的人是否会对自己说谎,人都是自私的,由欲望构成的动物,不能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将最真实的自己袒露给所有人看,在他眼中没有任何谎言是值得花心思去戳破的,可辛小丰却不一样。
他早就习惯了与这人的默契,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上,身旁这个静静望着夜空的人,就算伊谷春拒绝承认,其实也早就将其安排进了自己的未来里。
总得来说,如果面对的是辛小丰,不知从何而起的控制欲会让伊谷春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如果辛小丰非要对他撒谎,伊谷春就必须要知道缘由;如果辛小丰是同性恋,伊谷春就必须要证实这一点才能安心。他当然不是在意手下人的性取向会引发什么问题,也无意用这个去取笑别人,辛小丰在为人处世方面向来都很让自己省心。只是从脑内炸开的这朵蘑菇云纠缠伊谷春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想在云开雾散之后看清最真实的辛小丰究竟是何种模样。
毕竟,这答案的背后极可能牵连着那桩永远不会被他遗忘的案子。或许是他多心,或许是职业病犯了,可不到这件事彻底终结的那一刻,不论是他还是师傅,都不能心安理得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辛小丰当然猜不到伊谷春在想些什么,只觉得男人的眼神像是一头狼,在看着一只早晚会被它拆吃入腹的绵羊。
他接过那块在温热中散发着焦甜气息的红薯从中间掰开来,内里黄灿灿的透着蜂蜜一样的色泽,表皮的褐色析出黏手透亮的糖霜。辛小丰咬上一口,自然的甜就融化在舌尖,蜜瓤里的丝状物毫不影响其细腻香甜的口感。他把另一半又还给伊谷春,两人就一起坐在大冬天的月亮底下,举着冒着热乎气的红薯吃起来,趴在他们腿边的狗见状只能摇起尾巴,轻声呜呜地淌着口水。
“对了,小丫头喜欢吃什么啊,哪天出了院,所里没那么忙了的时候,你带着她上我家来待两天,她想吃什么我让阿姨记下来,提前买了菜等你们过来。也省得我家那祖宗整天尾巴长尾巴短,两眼一睁就是说尾巴肯定又想她了,要去医院看尾巴。”
辛小丰听了忍不住笑,看着伊谷春无奈的表情,竟感到这张平时总是严肃认真的脸,在说起自己的妹妹时好像一下子就年轻活泼了不少,做警察和做哥哥的,果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尾巴平时不怎么好好吃饭,她零食吃得多,每年生日都要我们带她去麦当劳,点的儿童套餐最后也就吃了几根薯条。”
“她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即刻,没能第一时间得到回答的人狐疑扭头,辛小丰先是定住,果不其然的在下一秒避开了伊谷春的目光。
“哦…八月,八月初,天正热的时候。”
在抛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之后,解释得越多反而越可疑。辛小丰不愿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去提及那个日期,尽管伊谷春自从知晓他是西陇人后曾多次与他聊起那桩案子。这种反复的试探与压迫,就好像有朝一日势必会剥开他的大脑来挖出所有的记忆。辛小丰知道自己的面具正在一点点瓦解溃烂,或许他真的没可能逃出面前这双敏锐的眼睛,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要死在男人的手中。从认识伊谷春的那天起就该预料到了,自己这颗罪恶的心表面不论被多少鲜花所覆盖,彻底裸露在烈日之下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好在这一次,伊谷春没再继续问下去,也没顺着八月这个点再度提起西陇,他像是故意没听到辛小丰的话似的把红薯皮扔给了哈修,嘴里念着“只能吃这一点,不然白跑了”,随后脱下黑夹克递给了辛小丰,很快就得到了一个不解的声音。
“嗯?”
“嗯什么嗯,穿着这个回去睡觉,天暖和起来之前都穿我这件。今天那身红的不好看,以后别穿了。”
“哦,好。”
伊谷春看向辛小丰软软的头毛,这像一颗蒲公英在他心中骚动。他一直很难说出口的是,自己总会有对着这颗脑袋瓜摸上去的冲动,这就像是看到猫看到狗的反应。可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摸辛小丰,也说不上是因为感觉不太尊重还是过于亲密,他只能换个方向去摸哈修的头,咋舌,掀起它身上的外套。
“这件洗不干净了,扔了吧,赶明去领身新的。”
大年二十六那天,辛小丰刚从水里出来,冷得浑身打哆嗦。回去之后伊谷春说,你们宿舍那水越洗越冷,一会儿批完这些材料,我带你去外面的澡堂子洗。辛小丰不愿意,他心里还惦记着今天必须得把尾巴的小金鱼拿回来。
伊谷春拗不过他,一个人臭脸鼓嘴的在二楼办公室里抽着烟生闷气,手里攥着一根在浴室门口捡的hello kitty的粉发绳。
等当晚终于把辛小丰拐上车了以后,夜间视力极好的猫像是看到一根逗猫棒在他眼前晃悠一样,冲着某人在出来之前故意套在手腕上的发绳就扑了过去,给伊谷春的视觉冲击力不比哈修从远处狂奔着朝他扑过来小。
“这是我的,尾巴给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我捡着了那就是我的。”
辛小丰看出因为请假的事儿,伊谷春有意要气他,就算知道男人只是想逗逗自己解闷,也难免会有点憋屈。这发绳他刚从浴室出来找了好久,急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好不容易找到了还得看领导的脸色,两个大男人三更半夜的抢一条发绳算怎么回事。和伊谷春相处得越久,辛小丰才越能看出这人的本性,原来凛然不可犯的警长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倒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挺可爱的。”伊谷春瞄了一眼辛小丰闷闷不乐的脸,抬手瞧那根发绳时眉毛上扬,有种大仇将报的得意。
“你这是坏人才有的想法。”
可能是被基建工地的大水坑泡昏了头,辛小丰第一次摆出一张正义的脸和领导这样说话。
伊谷春右手在方向盘上,外面的天蒙蒙亮起,坐在这辆还没打火的黑色高尔夫里其实看不太清旁边的脸。他默默凝视着略显模糊的面容,竟从中清晰得感受到疲惫和憔悴,他看出这是在模仿自己平时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又觉得辛小丰学得一点都不像,可却莫名惹人疼惜。握住方向盘的那只手把硅胶皮套捏出吱嘎声,它好像是在突破了某种巨大的压力后才终于抬起,又像是一把铁铲被磁铁吸引过去。不稳的呼吸回荡于狭小空间内,伊谷春在湿冷的空气中喉咙干得发痛。随后,一只大手落到辛小丰软趴的头毛上揉了揉。见没有任何抗拒反应的人只是眨了下眼睛,那身体的主人不自觉吞了下口水,俯颈过去,拽着辛小丰的脖子吻住嘴唇。
被伊谷春压在副驾驶卷起舌头吸允的人大脑一片空白,漫长的吻渐渐让他呼吸困难,钻入鼻腔的味道是茶叶混着烟草。以辛小丰的力气想推开男人很容易,但他在这时却抚上伊谷春肩膀,把人搂在了怀里,像是自投罗网的兔子早就一心向死,心甘情愿要喂饱一头饿极了的狼。
“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啊,你脑子里的想法,心不一定认同,而你心里的想法呢,脑子又不一定认同,它们两个就在你的身体里打架,谁也不服谁,最终身体的反应都是看最后谁打赢了呀。”
耳边突然响起伊谷夏的声音,伊谷春记得那天他们只是在家中看夜景,那段毫无意义也没什么特别的对话却让他一夜未眠。
“又哪听来的歪理啊,要是你那医生后男友给你上点麻醉,你这身体是听脑子的还是心的啊?”
“呸呸呸,谁要他做我后男友!我脑子里再怎么想着赶紧结婚生十个小孩把这病给治了,心里也更愿意和自己喜欢的人谈恋爱啊。我偏要和喜欢的人结婚生小孩,不就是痛经吗,疼死我算了。”
“嗯嗯,疼死你算了,我看你是越来越疯了,你怎么就知道嫁给喜欢的人就能喜欢一辈子啊,那每年离婚的还那么多呢。”
“哥我问你哦,如果你和我未来的嫂子结婚那天,突然得到了辛小丰出意外的消息,那你是先结婚还是先去救他啊?”
“疯丫头越说越扯了,辛小丰得罪你了?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
“看吧看吧,有的人表面上只相信大脑给他第一直觉的判断,其实一遇到没想过也不敢想的问题就害怕了,这心啊,就乱喽。”
乱喽,乱喽。
鸟笼里的黑鹩哥叫声沙哑又刺耳。
电脑浏览器记录里那些有关同性恋的词条一直保留着,从年三十当天一直到后来都没有删过一次,伊谷春把这些乱七八糟到令他越琢磨越费解的字眼从十几条存到了上百条。
家里没有守岁的习惯,他在那天晚上凌晨四点钟摸着黑出门叫了辆车,回了单位以后看兄弟们都醒着就又喝了一轮,后来醉醺醺地去协警宿舍要找辛小丰,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才想起那人今晚在医院里照顾孩子。
今天没跟辛小丰吃上年夜饭。
喝多的人内里窝火,觉得酒精烧腾着胃,不知道拿谁撒气就蹲在楼下搓哈修的头。哈修困得不行已经合了眼在打鼾,伊谷春愈发无聊,抱起哈修就往外跑,想在夜深人静的大马路上拦辆出租去心脏中心。
他出来看着空旷的街道,一下子就理解了伊谷夏所说的末日感。深沉的夜被盏盏路灯点亮,像在一座幽暗小岛上插了几根蜡烛,岛的最外面应该是海,可他一眼望不到路的尽头,摸不清走到外面的方向,自然也看不见那片海。除了远处几个光明正大在他眼皮子底下放完烟花就哄笑着跑开的小孩,这条街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影。
“你要是马,我们现在就去找辛小丰。”伊谷春摸起哈修的头,学着带辛小丰去拿小金鱼那天听到的声音这么说道。
“你是摩托也行,电动三轮也行。不对,我喝酒了,你还是变成一辆出租车最好。”
我们接上辛小丰去海边,在世界崩塌之前看太阳从海面升起的光景,在末日到来之前钻进海底藏起来。
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天,就可以任性地逃走;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天,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头儿!”
这声音像是隔着层薄膜,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遥远,空灵,漫长,如站在命运之中的他一样惝恍迷离。
在黑夜的缕缕光点之下,熟悉的身影悄然靠近了他。
伊谷春的眼睛被酒气熏染得涣散,在大脑麻木混沌的时间里,唯有心脏的运转格外有力。
在见到里面那个人的瞬间,它就喧闹着扰乱了血液,令神经也随之燃烧着沸腾。
这颗心兴奋,雀跃,急不可待,要从被寒意包裹的肉身中像鞭炮一样爆破而出。
辛小丰望着一张精疲力竭的脸,看这男人耷拉着嘴,控制不住地吸了下鼻子,眼角带泪地站起来,扑上来抱紧他。
他知道这人喝多了,拍拍伊谷春的后背安抚着,声音比往常更轻柔,这大约是哄尾巴睡觉时才能听到的嗓音。
“原来你俩在这儿,这夹克里有一千来块钱,我看你打了这么多通电话,想你是不是着急要用就赶…”
“不用…”
新年伊始,天还未亮。又或许永远都不会亮了。
在理智构建的悬崖之上,有个法律至上的家伙挂在那里摇摇欲坠,他被从黑暗中生出的那朵花所诱惑,吻上有毒的花蕊。
辛小丰被浑身酒气的人亲得头晕目眩,一双有力的手臂勒疼了他,快把他的骨头捏成碎渣。
“本来就是给你的,还有这夹克,就当是年终奖。”
这人醉着,说得话不能当真。辛小丰出来给尾巴买营养品的路上见过这个牌子,里面的衣服每一件都起码要他两个月的工资。他刚想开口拒绝,又被伊谷春抱着脸亲响了脑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能强忍着笑在心里偷偷感慨道,喝醉的领导比缠着他去玩飞盘的哈修更像一只狗,应该借此机会好好训一下。
“伊谷春。”
“啊?”
“啊什么啊,再亲我就把你扔大街上,我和哈修回去睡了。”
这夜梦里,他们去海边看了日出。
伊谷春在一张小床上闻着熟悉的味道,脸紧贴赤裸光滑的肌肤,埋在辛小丰胸口睡得很沉。
当时,抱着他的人哼了一段旋律,比他在圣诞那天听到的还要温暖。
梦中,晴空万里的光芒之下,伊谷春的眼中只有辛小丰的背影,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永远不会被暴雨侵蚀。
他想,如果这天真的是世界末日,自己也算是痛痛快快输了一场。
可惜命运不曾停歇,正牵引着他们继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