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
当世界还是大片荒凉的土地,它也只是它,一缕黑漆漆的,飘荡着游走过山和海的魂魄。
除去对书本上一些文字最基础的收录和理解,还有太多是他看不懂的,比如眼前的厮杀争夺,襁褓中婴儿的啼哭,血淋淋的刀刃刺穿趴在地上的女人的背部。她在安静中颤抖着落泪,身下罩着那个嚎叫声刺耳的动物,难听极了,这是它有自我意识以来生出的第一个感触。
我不喜欢这东西,我要让它闭嘴。
黑烟从婴儿的嗓子钻进去,窜到跳动不停的心脏,这东西鲜红着发热,声响有力,维持生命运作的力量像是身体里的山崩海啸,这颗吵闹的小肉球没多久就停下来,抱着小小躯体的女人也一样。她还跪在这里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站在身后的男人拔出那把刀,女人用双臂圈着死婴的模样让他觉得可笑。他伸手去扯那块一眼看过去就料子极好的布,想拆开襁褓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被婴儿脸上冒出的黑色斑点吓了一跳。怕染上什么怪病的强盗缩回了手,离开前不忘夺去女人的发簪。
四下无人的寂静之地,落在枯树上的鸟儿歪头梳理着羽毛,半个太阳在山间的夹缝中摇摇欲坠,婴儿的哭声在下个瞬间刺破尸体的笼罩,响彻血色天空。
上山砍竹子的老渔夫捡走了孩子,它跟过去,看着他是怎么学会走路、说话、吃饭,又是怎么一路从小胖娃娃长成十四岁的少年。
当时,它还没想好幻化成什么样的人形,就先变成一只黑猫,每日看孩子编捕鱼用的竹笼。
“猫,过来,给你挑了条大的。”
少年挽起裤腿,蹲在岸边扒拉着他的鱼篓,半生不熟的称呼让“猫”觉得别扭,它本来正趴在一艘废弃的小木船上睡觉,听到这声音就竖起了耳朵。它懒洋洋的又趴了一会儿,才晃了晃细长黑亮的尾巴,起身的动作显得不情不愿。他笑得灿烂的脸蛋映入藏了暗红的眼睛,“猫”跳下船,一路踏着小而轻的步子过去,忍着腥臭味叼走那条还在扑腾的肥鱼。它当然不吃这种东西,久而久之,木船底下那块空出来的土坑就成了死鱼们的坟墓。
过了两年,老渔夫的坟墓也在这附近。
它看着那人被浪潮吞没,想到经历过的时间都由一个个瞬息的消失构成,新昼总会替代旧夜,人会消失,“猫”也是一样,无法被摧毁的灵魂无法替代“猫”的存在,它需要更长久的生命作为伪装,才能继续留在人类的身边。
老渔夫没给捡来的孩子取过名字,只用自己的姓唤他“金”,拉扯他长大的过程倒是和金养那只黑猫没什么太大区别。
金在十六岁这年才开始读书写字,平日里喜欢换上自己最干净的衣裳去镇子里买些书和笔墨,不过这之前还要在木桶里泡上好久,才能把身上的鱼腥味洗干净。每当这时,“猫”都会叼来一些香包丢进热气腾腾的水里,站在一旁的高板凳上注视着少年被熏红的身体,这个过程异常有趣,让它觉得自己正在煮一锅鱼汤。
“猫”舔走小主人白皙脖颈上的汗珠,被湿乎乎的手轻拍了两下脑袋瓜作为警告,它不满地抖抖耳朵,两只爪扒在眼前人肩膀上低下头,粗糙的舌头卷走锁骨处的水。
“别舔了,这不是给你喝的。”
“猫”从来不吃任何东西,却在这个夜晚有了“食欲”,它不清楚这和人类为了生存而产生的饥饿感是否一致,只能暂时用相同的词汇称呼这种感受。
见它赖在这里继续舔他脖子上的水,金又抬手打了“猫”两下,结果被一口咬破了柔软的小臂,他“嘶”了一声收回手去盯涔出血滴的伤口,肘部撞击水面而激起的水花落到它脸上,如果不是这个形态不能开口说话,随即而来的两声猫叫一定骂得很难听。
深夜,它钻进金的被子里,窝在这人手臂上去舔没结痂的伤口。“猫”的身体实在太过瘦小,被金翻身裹在怀里后便动弹不得。它冰冷的皮毛被贴过来的鼻尖触碰着,肉垫贴上少年软乎乎的脸蛋。融于夜色的瞳孔中,他额头上的细软绒毛轻颤着,它无声地聆听着生命的律动。“猫”舔了舔孩子眉间那道浅浅的褶皱,在扑面而来的温暖呼吸之下静静睡去。
或许是生来就清秀文气的面容和单纯忧郁的气质惹人垂怜,金有过几段不长久的恋情,多是富人家的女子看上了他,可他不愿做人家的上门女婿,总在大婚之夜逃走。
跑出院子,踩在夜市的喧闹中,越过丛林,眼中那片缩成四方形的天空又展开成辽阔的海岸。他坐在这儿哼着那首儿时听过的歌,一根手指在潮湿泥沙上写下刚练好的几个字,不一会儿这些痕迹就被海水吃了个干净。寒冷寂寥的坟墓前,他写着那些字掉眼泪,在“猫”听来是完全不同于婴儿时候的声音,这不刺耳,但也不是它喜欢听的动静。“猫”的心脏会随着少年的哭泣地动山摇,像是为了求生而开始的呐喊,它暂时只能用“不喜欢”来形容这种感觉。
海水浸泡过的沉闷蓝调是天空亮起前最后的颜色,风刮过金挂着泪的脸,吹得他眼角疼。少年最喜欢在这个时间里看天,一望无际的暗蓝进了眼睛后脑袋晕乎乎的,这种感觉或许和那些大人喝酒时差不多。当会发光的蛋黄吞掉最后的暗,他从坟墓中退出来站到了新世界的白昼边缘,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金这么想着。他摸着“猫”的脸颊,两只手捏住它的胡须向外扯,在看到这张小黑脸变形时笑出声来。
至少还有这只猫在,他该活到成熟一点的年纪,尝尝大人的酒。
四季变换在它看来是瞬息之间的事,“猫”还是最初的模样,少年却早已褪去青涩。
成年后,金在镇上开了家铺子卖海鲜,生意不错,每每赚了点钱便空闲下来,认识没多久的几个狐朋狗友常带他去喝花酒。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的消遣也算得上是真实快活的自由,然而不出一月,他就被自己看上的风尘女子骗光了积蓄。
“猫,你说,我不会这辈子都是一个人了吧。”
他早就过了坐在海边流泪的年纪,只是揉着它的脑袋唉声叹气。记忆中,这片海是一张巨大的宣纸,可惜幼年的图画早被冲刷干净,只留下二十岁的一首酸苦的情诗,最后也淹没在打湿脚面的海水里。
“猫”总会趴在这儿,目不转睛地看他写,选了最顺眼的几个字拾进心底。
山匪作乱的时代,金还是坚持踏上最初的丛林,从小镇一直走到他的那片海,这是最危险的路,通向属于他的唯一能回去的地方。
可能是黄昏之后运气不佳,他果然在这天遇上个强盗,不但抢了身上的东西还要扒下这件单薄的夏衣,一手捂住他的嘴顺着胸口摸下去。大脑在这时传来剧烈轰鸣声,金趁歹徒按在他嘴上的那只手松开的瞬间狠咬在这人手腕上,不听那尖锐的辱骂,只顾得拉上衣服爬起来,随后被踹了一脚又扑回地上,骑上来的人紧掐住他脖子又去扒裤子。杂草在年轻身体挣扎时割破他的脸,渗出的血糊进鼻子里,漫成不同于鱼类的新鲜血腥味。
那天是金人生中第一次流着眼泪破口大骂,压住他的歹徒刚伸出沾了口水的手摸上年轻人臀部,下一秒就僵直倒下,死在了他旁边。
为金擦掉血迹的是一双隔绝夏日温度的手,更准确的说,它冷得诡异。悄然而至的陌生男人最初站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穿一身黑色长袍,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暖光,不能完全照亮这张脸,未挽起的头发散落至肩下。金强忍着疼痛想爬起来溜走,又因突如其来的头晕眼花倒回地上,他以为是今夜里先遇土匪后又见了鬼,怕得闭上了眼,心中默默祈求着海神的庇佑。意想不到的是,那人竟来到这里将他抱起,动作轻得像用手舀了一捧水又怕它从指缝流走,垂目瞧他的神色淡漠从容。在金眼中,这张脸生得极好,比得过他这些年见过的所有美人,深邃立体的轮廓兼具魅惑与冷冽,让人猜不出年岁,可面色却并不健康,是没染过阳光的枯白。被抱着时他还在发抖,淌下一行泪后呆愣地看这张好看的脸,男人弯起嘴角的样子变得狡黠,像来偷鱼吃的狐狸。
回去的路上,金就乖乖贴在携着凉意的怀抱中,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
直到毫无头绪的困惑送他回到家,烧好一桶洗澡水又为他脱掉这身被糟蹋得脏兮兮的衣物,金才缓缓开口道出他的疑虑。残存于心的恐惧挥之不去,男人朝这张愁苦的脸伸出手,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向后瑟缩。沾水的大拇指轻蹭过年轻人脸上的污浊,根根竖起的汗毛被水淋湿后塌下去。金再次睁眼时睫毛颤动一下,一只手开始揉他泛红的眼尾,使得他又不受控制地眯起右眼,皱巴巴的可怜模样引来一声轻笑。
“在太阳下山后背着空鱼篓穿过那片林子的,也没有别的方向可以走吧。不过,你明显是经常迷路,才用布把回去的路线画了下来,一般这种东西用纸留存就够了,大概只有经常碰水的人会选择…”
男人从领口掏出一条手帕,金红着脸伸手去抢,可瘦长的手臂像逗猫一样在他头上绕了一圈,缠住被水打湿的脖子。
“被我捡到了,你刚才没注意吗?”
眼前人几乎贴上他额头,玩味笑意使眸子里的漠然少了许多,呼出的气息是半温不冷的海水味,声音有着孩子气的傲慢,与这张脸带给金的初始印象截然不同。
金不觉得自己能跟这样的人和睦共处,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带回来的却是一个过分自来熟的,自以为聪明的家伙。
“你从哪儿来?”
“另一片海域,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和你一样,我也是经常迷路的人。”
“嘶…”
“别动,这些青了的地方最好涂一些药。”
在还是一缕游魂的时候,他读过了世间大部分的书,给人类疗伤的理论知识自然也知晓一二,不过虽用“读”这个字眼,实际上只是简单翻阅,那些文字会通过他的触碰自行进入记忆库中,无需花费太多时间就能知晓全貌。
陌生人显然没有给金洗完澡就离开的打算,双手穿过他湿漉的腋下将人从水桶里抱出来,像是揪着长耳朵捞起了一只刚下过水的兔子。从未有过这样屡次三番在同性面前赤裸着身体的情况,年轻人不由得在尴尬与羞怯中咬住嘴唇,拉扯到脸上的伤口时疼得发出很小的一声“嗷”。
男人先是给人擦干净身体,他只离开一会儿,就用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一抹绿色药末涂到金的脸上。
金在诧异中没来得及问些什么,被褥卷住了他,一双瘦却有力的手臂把他抱到床上,那人随后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躺在了他身边。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被刚认识的人抱着睡觉是件奇怪的事,金在这方面向来有边界感,哪怕是与前几任恋人,也只有过牵手拥抱和蜻蜓点水的亲吻,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不允许他赶走自己的救命恩人。更何况从刚刚听到的来分析,男人应该是跋山涉水而来又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名字…人类的名字…
第一天作为人出现的魂魄思索片刻,他猜不到怀中的纠结,只觉得自己这具身体实在方便,比小小一只的动物好用不少。唯一的问题是,他现在不是一只猫,所以要克制住自己朝金脸上的伤口舔上去的冲动。
“叫我…韩明云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