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
一片皱巴巴的树叶顺着教室的窗口飘进来，泛灰的白色讲桌上落下枯黄的一叶色彩。
微凉的风钻进领口，讲台前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拾起那片干巴的叶子夹进课本的某一页，今年的秋天好像比往年冷上许多。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上了年纪，所以越来越怕冷了吗？板书写起来感觉也没有前几年那么顺手了，这么想来，他已经在这所高中呆了好些年了。石神捏住粉笔的指关节泛着淡红色，指甲修得十分整齐，甚至过短，他机械性的让不知写过多少遍的算式出现在黑板上，粉笔扑簌簌地往下落着白灰。这位老师一只手捂住口鼻，青色胡茬也沾上了粉笔灰，等他转过身时，学生们的笑声回荡在这间不大的教室中。
他还要面对这些孩子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吗？这么想着时，石神望向窗外那棵还未掉光叶子的树。如果当年，他的家中没有经过那些变故，说不定也会像那个人一样有更体面的生活，也能更加自由、随心所欲地去做他想要完成的研究。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就像一棵永远不会衰败的常青树一般，在阳光下亮着含满露水的光泽，而自己早已化作秋叶随风落下，碎在潮湿的土壤中，无人在意地腐烂在此处。
“你把这个忘在家里了，我顺道就给你捎过来了。”
眼前人这么说着，笑容像是被夏季遗落在这个时间里的阳光，在这么冷的一天里，难得能看到如此温暖的景象。石神接过那条红围巾，他今天起得晚，出门比较急，确实没有顾得上戴围巾，难怪来的路上要比平日里冷很多，不过帝都大学和这所高中离得很远，也不在相同的方向，究竟是什么样的“顺道”才能让汤川出现在这里呢？
石神抬起头看向朝他笑着的男人，他总会在这样的时刻中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并非是一个完全无人在意的存在。
这男人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吗，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可现在的他除了正在衰老的灵魂外一无所有。
“怎么了？”
汤川觉得眼前人看上去像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看着石神的眼睛时，向来话多的人只是安静等待着，他在等轻柔的声音扰乱他本就不太宁静的大脑和心脏。
“汤川，你…”
“嗯？”
突然紧凑的眉毛让石神的脸上多了些忧虑，轻飘飘的一声叹息过后，他将手中的红围巾抻开罩住了男人的脑袋，面前这双圆溜溜的眼睛瞬间被疑惑填满。
“耳朵…”
“耳朵？”
“冒出来了。”
男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石神是什么意思，他面色紧张地捂住了头顶，不敢出声的样子让石神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你别光笑啊，我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就这样出去，挺好的。”
“那可不行，我得等你下班一起走，万一被别人看见可就完了。”
头上蒙着围巾回去的话，被认识的人看到确实很丢脸，但他最怕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
关于他其实是一只狗这件事，在这里没有除了石神之外的人知道。
这件事听起来虽然荒谬，但汤川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向任何人解释。
只有面对石神时，他不需要去隐藏这个秘密，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相同的存在。
这也是他们选择同居的理由，即使他们并非是一对恋人，也从未确认过在彼此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朋友”这个词虽然很普通，但汤川知道，这或许是他与石神唯一的关联词。
他从未奢望过还能与眼前人发展成更进一步的关系，因为他很清楚石神对他并无此意，不论是过去和现在都一样。对汤川来说，仅仅是在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能看到石神，让这人留在他身边，就足以让整颗心都沉浸在喜悦和满足中。几乎是每一日，他都在见不到石神时控制不住地想起这人，或许他也会有些小小的贪婪，总是渴望着更多的亲近与接触，所以才会在午后出现在这里。他害怕忘记戴围巾出门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着凉，而被遗落在家中的围巾也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契机，让他今日能早一点见到石神。
而汤川可能永远不会让心里的这个人知道，当他看到石神的这一刻所涌现出的感觉，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表述得准确，却总会让他暴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这次是耳朵，下一次或许会是尾巴，他不知该怎么克制住这种本能，如果现在不是在学校的话，他真的想直接变作一团毛茸茸的动物扑进石神怀里，好让这人知道自己有多么多么得想念他。
“跟我一起走就不怕被别人看到了吗，我又遮不住你。”
石神知道自己有多瘦小，不管是哪一个形态的他，恐怕都没办法藏住他面前的高个子男人，但他也清楚让一个很在乎自己外貌，也确实是很有资格在乎外貌的人，头上裹着围巾走在街上，会是一件多么尴尬又好笑的事。不过天黑下来之后可能就没那么显眼，既然如此也只能是让这男人在这里等他下班一起回家了吧。这时，石神看到裹在围巾中的狗耳朵动了动，看着他的人舔舔嘴唇，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如果你带着狗回家的话，看起来会没那么奇怪对吧？”
“不可以。”
“为什么？”
“遛狗不牵绳的话会吓到路人。”
“我又不会乱咬人。”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
被这么问住时，汤川看向拒绝了他的提议又明显有些不开心的人，他不得不再一次回忆起了那个晚上。
那天的他被学生们起着哄去参加了学校的联谊会，他和周围的人都没什么可聊的，为了不破坏气氛就多喝了点酒，回去的也比较晚。头脑不大清醒的人几乎是一进门就扑到床上变回了原本的样子，而在梦中惊醒的石神就这样被一只醉醺醺的白毛大狗压在了身下。
“怎么回来这么晚？”
这只毛茸茸的大型犬好像完全听不懂石神在说些什么似的，正傻乎乎的咧嘴笑着，睡眼朦胧的人因刚刚那一下“重击”变得清醒了许多，他摸着怀中这只狗软软的毛，凑近嗅了嗅狗湿漉漉的鼻子。如果带着这么大的酒味压在他身上睡的话，他明早起来就要浑身酒气的去上班了吧，不知到时候会被学生们怎么议论。
“你今天能不能在下面睡？唔…乖，别舔。”
眼前的动物伸着舌头贴过来，把口水卷到了石神脸上，向来爱干净的人闭着眼去推压在他身上的狗。平日里石神一般不会像这样嫌弃汤川，毕竟这男人在正常情况下也不会将口水蹭到他身上。只想马上去洗个脸的人抱住怀中的大狗起身，打算带去沙发旁的狗窝，可不安分的大型犬却在石神怀中挣扎着跳到了地上，又一次将他扑倒。这只狗摇晃着尾巴，轻咬住石神为了不让它舔到而挡在脸前的手，像是在撒娇一样“呜呜”叫着，而石神就在起身的瞬间被怀中大狗的牙齿划伤了手，白皙的皮肉上留下了一道拇指长度的血痕。
“嘶…”
在听到这声音，又看到石神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时，汤川瞬间清醒过来，等到他再次变回平时的模样，光着身子坐在这里，满眼心疼的去摸石神的手，怀中的人却不见了，一只猫从散落在地上的睡衣领口探出头来。这只猫大体是白色，身上有几处不规律的灰黑色，毛生长得有些杂乱，在男人将它抱起来时不停挣扎着，伸出的爪子不小心挠破了汤川的脸。
于是，这个本该平凡的夜晚就在一猫一狗莫名负伤的情况下结束了。从这以后，汤川就再也没去参加过任何的聚会，而石神也在第二天将指甲剪成了光秃秃的样子。
他们二人都觉得，狗与猫住在一起确实会造成一些麻烦，但这些小状况并不会影响到整体的生活。而在汤川看来，脸上挂着猫抓痕去实验室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不过他的学生们好像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个人在被自己的猫抓伤之后，还能侃侃而谈地夸起自家这只猫有多么可爱。
“我这次又没喝醉，肯定不会伤到人的。”
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委屈，他在那次咬伤石神后自责了很久，也明白眼前人会有些后怕，所以那天过后，如果他控制不住地变回狗的形态，都会在夜里乖乖溜回狗窝里睡，也从不敢在这种状态时与石神靠得太近。汤川很清楚，在一只体型娇小的猫咪眼中，他这样的动物绝不会是能被它放心去亲近的存在。
或许为了以防万一，自己平日里出门应该戴上帽子，汤川这么想着。
虽然汤川的头上正盖着围巾，但从他的表情看，石神就知道这男人正耷拉着那对狗耳朵。
特意来送这条围巾的人，用它裹住脑袋再回去确实很奇怪。
“我帮你去棒球社借个帽子好了。”
傍晚的时候，气温又降下来不少，红围巾遮住石神的半张脸，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戴着一顶棒球帽，看起来又比往日里年轻了不少。石神不由得想起了大学时期，他与汤川出去爬山的某一天，旅店里的老板娘将他们认作是兄弟，好像从那时开始，他们就从未被当做同龄人看待过。
“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你哥哥比你大不少吧？”
“哥哥？”
先提出质疑的人是汤川，石神早已对别人通过外表来评判他这件事见怪不怪，他也从不会浪费时间去解释什么。
短暂的疑惑从男人脸上消失，他搂住石神的肩膀将人往怀里带，另一只手接过老板娘递给他的证件，侧过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石神后笑了笑。
“姓氏都不一样怎么会是兄弟，我们是情侣啊，不明显吗？”
“说什么呢。”
被搂着的人用手肘轻怼了一下汤川的腰，又瞄了一下面前这个哑口无言的女人是什么表情。石神红着脸，偏过头瞪了汤川一眼，而他身旁的男人却一脸得意地帮他拎起了行李，明明脸挨得很近，却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问着：亲爱的，今天晚上想吃点什么？
“你就是一直吃这些没营养的才会这么瘦，不要总是买这种临期的，吃坏肚子怎么办？”
“只是想节省一下开销，过了赏味期限的东西也是可以吃的。”
“我们也不需要攒钱吧，难道你是想…搬出去住吗？”
传入耳中的声音渐弱，石神从货架上拿了一包饼干扔进购物篮，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他家这只总是会胡思乱想的狗，脸上正写着焦虑与不安，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
“不是啊，我没这么说过。”
石神能肯定，面前这个眼睛又一次亮起的男人，此时肯定又竖起了头上那对狗耳朵。他眼中的汤川总是这样的，会毫不隐藏地将真实情绪显露出来，所以他不用去分析太多就能看透这个简单的男人。恐怕任何人看到这只狗傻笑时的样子，都不会想到他其实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还在那样有名的一所大学里担任副教授的职务。
没能如愿吃上汤川口中“没营养”速食的石神，被拉来了一家寿司店，眼前的男人口中念叨着“刚发了奖金不吃顿好的怎么行”，照着菜单把石神爱吃的海鲜类都点了一遍。
“你别太败家了，奖金也不是随手捡来的吧。”
“有什么关系，可以打包回去慢慢吃啊。”
或许是因为碳水吃得多了总会很快感到困倦，石神今晚睡得比平时早很多。
迷迷糊糊之中，在床上翻了个身的他一只手缠上了身旁人的腰，腿也搭在了汤川的腿上，脚尖蹭过男人在此时完全不敢乱动的脚踝。
好在吞咽口水的声音应该不会被怀里的人听到。汤川近距离看着石神的脸，这人的呼吸打到他的下巴上，留下的温度还带着秋天特有的味道。醒着的人在此时屏住呼吸，心跳的频率正在告诉他：你还想要更多。
他在下个瞬间吻上熟睡中的脸颊，又吻在鼻梁上，再向下落到唇边。汤川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急促，他的吻正轻压着怀中人柔软的嘴唇，蹭过皮肤的青色胡茬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扎人。
“不要离开我。”
汤川与怀中人额头贴着额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总会产生这种感觉，好像总有一天，他爱着的人又会一声不响的抛下他，就像二十年前一样。
他不愿这样患得患失地活着，所以才总想着二十四小时都能看到石神，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根本不想松开抱着这人的手。
心脏加速跳动着，一滴泪顺着鼻梁滑下来，落在熟睡中的人脸上。
一只毛茸茸的动物从被窝里爬出来，甩掉挂在尾巴上的长裤，它小心翼翼地跳下床，灰溜溜的身影安静地窝在了沙发旁。
夜里，床上的人在感到一丝凉意时伸出手去拽被他卷到一边的被子，意识朦胧之中，石神唤了声本该在他身边的男人，他闭着眼睛摸索着，在停滞了几秒后醒了过来。另一个枕头上，熟悉的温度好像已经散去了许久。
等到他摸着黑找到汤川时，意料之中的一抹浅笑浮现在石神脸上，他跪坐下来俯过身去，抱住眼前这只睡着后呼吸声很重的大型犬。地板很凉，光着脚的人不由得蜷缩起身体，这让他看上去比怀中抱着的狗还要小上一圈。
“又没有赶你走，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里来睡。”
看来还是应该跟这男人把话说清楚，这样怕冷的自己，好像只有靠着会发热的身体才能睡得更好，人或是狗都没关系。他也并不会因为那次不小心被咬到而害怕、远离汤川，他早已习惯了这男人在自己身边留下的温度和味道。
秋日的午后，石神趴在办公桌上小睡了一会儿，他脑袋昏沉沉的，打了个喷嚏后头震得有些痛。他在过了三十岁之后身体就差了许多，再加上缺乏锻炼，一年四季中总会生几次小病。
脸色苍白的人口中含着白色药粒，用温水送进空荡荡的胃里，他在身体不舒服时向来不会有什么食欲，所以今天还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要是被那个男人知道又会担心他了吧，还是不要告诉他才好。
“喂您好，我想找一下石神老师。旷课？他有说他去哪了吗？啊，好，没关系，打扰您了。”
把手机装回口袋里的人摘下眼镜，捏捏眉心，满脸愁绪的样子让身旁的女学生有些疑惑。
“老师？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如果不是给那人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汤川也不会想到去打办公室的座机，他这边今天结束的早，本想要告诉石神自己会过去接他，完全没想到那人会不见了踪影。
总不会有人上班中途就消失吧，汤川知道石神即使不喜欢如今的工作，一直以来也是位十分负责任的老师，那人平日里不会轻易请假，又怎么可能无故旷课呢，这听起来太荒唐了。
男人不小心打翻了桌上那只沾着咖啡渍的马克杯，没来得及脱下白大褂就跑出了实验室。在去那所高中的路上，他整颗心都像是被悬在空中，街边烦乱嘈杂的鸣笛声扰得他更加无法静下心来去思考，汤川只觉得自己在莫大的心理重压下渐渐喘不过气来，如果石神真的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石神！”
汤川的声音回荡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如果那人能听到的话肯定会回应他，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必然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该不会是…
“喵…”
从不远处传来的叫声很弱很轻，却在这一瞬间被男人清楚地捕捉到，他循着这声音走进一间没上锁的空教室，仔细寻觅着，讲桌背面的隔层下再次传来了刚刚的猫叫声。
下一秒，眼中写满担忧与欣喜的人如同在这刻发现宝藏一般跪在地上看向昏暗的角落，他伸出手去摸躲在那里的一只毛色灰扑扑却格外柔软的动物，轻轻抱起这只还在发抖的小猫。
“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实际上，心绪向来比较平稳的人很少会变回本来的样子，除非是受到了惊吓，又或者是身体的原因。当看到怀中的猫耷拉着尾巴，眼神也有些混沌时，汤川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皱着眉叹了口气，乖乖呆在他身上的猫正歪头瞅着他。
“生病了为什么不说，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出门的。”
“喵呜。”
“你现在解释也没用，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随便哪个学生把你捡走怎么办？那些喜欢虐待动物的变态伤害你怎么办？我说石神老师，电视上那些吓人的新闻你也看过不少吧，你要是变不回来又找不到我的话可就要变成流浪猫了，就算你被好心人送去哪个流浪站，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啊。”
平日里话就很多的人在此时更加喋喋不休起来，小猫抬起爪子捂住汤川的嘴，换来了男人在惊讶之余又有些不满的表情。
“好我不说了，都怪我没看好你。”
被汤川抱在怀里时，这只瘦弱的小猫渐渐不再发抖，熟悉的味道让石神安心了许多，他感受着紧贴身体传来的温度，觉得比刚才躲在这里时暖和了不少。
“其实这样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不行，我要回办公室拿衣服。”
此时此刻，石神的身上只穿着汤川那件白大褂，双手放在胸前，藏在长长的袖口里。他正坐在汤川腿上，脸颊微红地移开目光，侧着身子躺在男人怀里。脚踝露在外面难免会有些冷，石神正努力抬起腿来不让脚沾到地上，白大褂的下摆向上滑了一些快要露出大腿，抱着他的人很快就察觉到这一点，伸手拽着衣服盖到石神的小腿以下。
“我刚过来的时候去看了，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了，所以只能是我抱着你回去了吧。”
脸上多了些怀疑的人看着汤川的眼睛，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撒谎吧，四十岁的人了总不能还这么幼稚。难道他真的要用这么丢人的方式出校门吗，早知道刚刚就不该跑出办公室躲在这里，万一被同事看到他又该怎么解释呢？
轻叹一口气后，耷拉着嘴角的人被汤川轻捏住头上的猫耳，男人的手指摩擦在淡红色耳廓细软的绒毛上，怀里的人形猫咪抖抖耳朵抬起头，有些难为情地看向他。
“别怕，我找朋友开车来校门口接咱们，如果真的抱着你走这么长一段路的话，半路上被别人看见了会很奇怪吧，说不定会把我当成是绑架犯。”
“朋友？”
“嗯，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
“汤川。”
“怎么了？”
“我们难道要坐警车回去吗？”